电梯到了9楼,门缓缓开启的同时,二人调了回来。冯牧早整个人顿时松懈下来,但单鹰阴翳地一瞥后,她又赶紧打起十二分精神。    单鹰调她来深度调查部,压根不是为了培养她成为部里的砥柱中流,只不过是放在眼皮底下安心。可来都来了,总不好混吃等死,颇具野草精神的冯牧早也就决心扎根下来,顺便试试能不能撩上单鹰。    深度调查部正式编制的记者共15人,3个实习记者,冯牧早的加入,让这个数字变成了4。    编制内资历最浅的是去年才研究生毕业的谢茂竹,26岁,是个大众脸的宅男,善于伪装,不久前揭秘酒店小卡片的稿子就由他装扮成嫖客潜入得来。    谢茂竹带着冯牧早跟所有同事都打了个招呼,介绍了一番深度调查部的工作流程。    “我们经常开选题会,咬定一个线索就像刷副本一样,派出一组记者组团打BOSS,互相配合着跟踪、调查最后写成稿子。当然,线索有的是天上掉下来的,比如有人爆料、举报,有的得自己去挖掘,不放过生活中一些小细节。做这个免不了得罪一些有权有势的人,所以低调和演技都非常关键。最完美的调查是——你把他们扒个干干净净,他们还不知道原来你是‘卧底’。”    “听起来像《无间道》。”冯牧早推推眼镜,心怀敬畏。    谢茂竹吹牛起来,“还有人扬言花20万买我人头呢!”    她果然吓得脸色一白。    “不过你是来实习的,也没证,如果考上编制,还不一定在我们部。出生入死的事交给我们,你呢,多看看、多学学,可以试着做些不痛不痒的练练手。”谢茂竹挺会体贴新人,很快打消了她的畏惧。    他带着她来到一台电脑前,“这是这几年我们出过的稿子,邮箱里是我们近期接到的爆料,你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启发。单总说,下午开个选题会。”    沉默几秒,他又偷偷提醒道,“副主编艾亚庭向来对单主编不满,他资历老,却没当上主编,心理不平衡,说单主编是‘关系户’。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大的关系户,前任总编的亲戚,刺头一个。你一旁看着就好,别多说话。”    “明白了。”    冯牧早环顾四周,部里气氛确实挺沉闷,见大家都挺忙的,也就不敢再添乱,乖乖坐在电脑前翻看着。    给深度调查部爆料还挺有意思,比民生新闻里什么小区停水多日、宠物狗咬人劲爆得多。比如,某女人大代表与某公司高层保持多年婚外恋的爆料,简直就是一部小黄文;某打工仔自曝遭到女上司长达两年的性.骚扰,看完非常涨姿势;当然还有一些匪夷所思的食品安全问题,什么某火锅店回收客人吃剩的牛油啦,某法国料理店的蜗牛其实是大田螺啦,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个匿名的爆料引起了冯牧早的注意,说昨天医大附属医院一位老年人饥饿至死,一方面因为自家两个儿子不支付医药费和护理费,另一方面因为医院拒绝治疗且不管不顾。爆料人表示,要对这家医院的医德和老人儿子们的不孝加以谴责,来引起社会的反思。    这事虽远不如其他爆料来得吸引眼球,但昨天恰好听二毛提过、客人们议论过,加上医大附属离她家很近,冯牧早挺关注。    下午开选题会的时候,部里的人都到齐了,气氛依旧沉闷,也根本没人想去挖女人大代表婚外恋和男打工仔被性.骚扰的内幕。    “2015年新《消费者权益保护法》颁布后,对消费欺诈的赔偿有了新规定。近两年,一批专业‘打假人士’异军突起,利用这个条款和法律解释,狠狠捞了一大笔。最近我得到一个线索,一个‘打假团’到威市开展活动,我觉得这个很有采写的价值。三方面意义,一,普及消法,二,鞭策商家,三,也尽量能遏制住这种打着正义的旗号自己发家致富的现象。”第一个发言的是卓正平,40岁,高高瘦瘦,极短的小平头,比单鹰看上去还严肃,许多稿子都由他跟单鹰共同撰稿,行文极简,能三十个字说完的事绝对不多写半个标点。    单鹰坐在椭圆会议桌尽头,双手交握平放在桌上,静默地听完,当机立断,“需要几个人配合?”    “四个。”    他随即点了三个记者和一个实习记者的名字,一句废话没有,快节奏作风。    秦修三十来岁,斯文白净的长相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至少小了十岁,“以一组帅哥厨师团照片在微博爆红、一开业就引发排号热潮的网红私房菜‘点绛唇’最近顾客投诉很频繁,有人说他们利用微博转发抽奖骗粉蹭人气,还有网友发帖说他们是非法食品添加剂集大成者,他们一怒之下就把发帖的网友告上法庭,刚刚受理。威市明年要创建全国食品安全示范城市,我们可以趁机探访一下。”    单鹰也觉得这个题材可做,适时提醒道:“食品安全口说无凭,既然‘点绛唇’餐饮公司连一个网友都不放过,我们要发布相关报道一定要有专业的检测机构报告做支撑,暗访调查阶段也要全程记录。”    冯牧早坐在离单鹰最远的一个位置上,巴巴望着他,始终带着些小透明对大神的仰慕和敬畏,要不是身体莫名其妙地会互换,她可能永远难以得到他的“特殊照顾”,甚至也见不到他不遗余力讽刺打击她的样子,关键是,她被怼得还挺爽,也不知是对仰慕之人的纵容还是隐藏抖M的体质。    许书端,部里唯一一个女记者,短卷发,肤色极白,戴一副无框眼镜,眼中精光睿睿,令人不敢轻视。“荣宝斋和地球拍卖行最近拍出去的三幅明清书法家作品中的两幅被专业人士鉴定为现代仿品,而三幅作品的委托拍卖人为同一个。有人爆料,这个人近几年频繁委托广州、上海和威市的小型拍卖行帮他拍卖艺术品,取得拍卖证书,然后请人回购,再以高出几倍的价格转卖他人。这背后恐怕猫腻不小。”    “从既定事实入手,先就事论事,再深挖几个他经常合作的小型拍卖行为他拍卖并颁发证书的内幕,看看其中还有没有别的事,比如假艺术品的来源、是否长期私下交易来逃避税费等。做一个系列报道。”单鹰冷静地布置着,“艺术品买卖行业的水很深,我们对艺术品没有鉴赏力,分辨不出真假优劣,暗访时很容易露馅,建议你找一个专业人士当顾问和介绍人,互相照应一下。”    冯牧早听得入神,感觉他们的每个选题都是一场刀光剑影的硬仗,一般人还真不是从何入手,也不敢深入其中挖掘真相。    轮到艾亚庭发言时,他冷笑一声,“我的选题自己定了,人我自己挑,就这样。”    冯牧早想起谢茂竹的提醒,心想,单鹰要应付这种人,也是不易。    “什么选题?”单鹰冷眼看他,气氛忽然有点肃杀。    “福洋小区9.21火灾后续调查和家属现状。”艾亚庭没好气地答。    “后续调查可以,家属现状免了。”    “为什么?”    “福洋小区9.21火灾烧了2户,共死亡3人,两个孩子,一个大人。2户人家幸存家属3人,一个是失去两个孩子的单亲母亲以及一对失去丈夫、父亲的母女。”单鹰对事件细节如数家珍,进而问:“他们有可能欢天喜地迎接今后的生活?他们能从火灾的阴影中走出来?既然不能,他们的现状为什么要报道?”    艾亚庭声音大了起来:“作为灾难事件的后续,幸存家属的情况怎么可能不报道?这是媒体惯例!”    “地震后迫不及待拍摄失去亲人的灾民痛哭流涕的场面、烈士殉职后死缠烂打追着家属诉说感想、凶案发生后挖掘凶手所谓悲惨的经历来为他博取同情——把最不该展现的痛苦展现给人看,吃人血馒头,就是你所谓的‘媒体惯例’?”    艾亚庭黑着脸,“你不能因为自己不喜欢,就不让报道。你是媒体人,就得服从惯例!”    此话一出,全体骇然。    单鹰脸色如常,“记者无法跟受害人家属感同身受,就不能将别人的伤疤再撕开给众人看,这是我的‘惯例’和底线。”    选题会进入尾声,各自近期的任务差不多都已经确定下来,气氛也稍微变得轻松了一些。卓正平抿了口茶,问:“今天我们部里又来新人了,不自我介绍一下?”    冯牧早警醒起来,一番自报家门,最后谦虚地说:“特别想跟大家多学点东西,也希望各位老师多多指导。”    她话音刚落,艾亚庭就出题考她:“指导谈不上,我们部里需要一双发现大新闻的眼睛,你试着报个选题试试。”    她一紧张,不禁看向单鹰,他抬眼看了过来,恰好跟她对视,却没有要帮她的意思,看来也是想试一试她的眼光。    “呃——这个。”无奈,她举起平板电脑,“老人被医院活活饿死的新闻。”    谢茂竹探头一看,“昨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威市聚焦’微博发了一条报道,说这个老人本来就病得挺严重的,现在网友的矛头普遍指向他两个儿子,毕竟是他们不出钱给父亲治疗。”    艾亚庭一脸不屑,“家长里短的父子关系、婆媳关系,我们又不是居委会。”    单鹰看向屏幕,粗读了一遍‘威市聚焦’发布的新闻稿,觉得漏洞百出,许多细节经不起推敲。    许书端优雅地扶了扶眼镜,“我看原事件就像个谣言。”    冯牧早想起昨天客人的议论,说:“我也觉得像个谣言,因为,如果老人的儿子真是这种不顾父亲死活的自私混蛋,那父亲在医院去世后,完全可以纠集一帮人搞医闹,讹一点是一点。”    卓正平对这类事件经验丰富,中肯地说:“‘活活饿死’很有可能是好事者博取眼球的谣言,饿死的过程是很长的,医院完全可以采取一些手段阻止这种结果的发生。单从求医手续上看,不付钱就不给于更多治疗,医院没什么大错,从院方入手没有突破点。一般记者都会选择从老人儿子那边入手,但这不是深度调查部要关注的事件,可能放在民生类新闻比较合适。”    艾亚庭呵呵一声,说:“果然是民生小记啊,还是没从社会新闻部那儿回过神来。”    “无妨。”单鹰抬了抬手示意此话题结束,看向冯牧早,“找到证据辟谣也是一个记者调查能力的表现。你觉得可以深究,就试着找出真相。这里,没有人会要求你一定要成为一个调查记者,既然是实习,就学好实习记者该学的东西。”    “好。”    单鹰提醒道,“速度要快。辟谣也好,进一步报道也好,都不是居委会入户调解,可以慢慢磨。”    “我们深度调查部也管辟谣的事了,不如直接并入社会新闻部?”艾亚庭斜睨单鹰,又借机挑事。    “本人也是从实习记者、民生小记一路走来。对她,艾副主编何不多一点宽容?”单鹰看着艾亚庭微笑,眼中却是森森。    艾亚庭被他这么一句话堵回来,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单总,谁要带她?”谢茂竹手下还没有实习记者,想多一个人帮自己干活的心理犹如司马昭之心。    单鹰一时未答,慢慢靠在椅背上,左手抬起轻撑着下巴,环顾一圈,眼中挣扎多过思考。    半晌,他说:“这次的初稿拟完,先给我看。”    实习记者第一篇初稿都是练笔,先由单鹰品评,再分配老师,这是部里的一贯做法,大家不觉有何不妥,也就不甚在意。    一散会,冯牧早抱起笔记本和电脑就往外冲,干劲十足,单鹰坐在原位,望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淡淡一笑。目前,站在专业角度的他并不认为冯牧早有什么惊人的潜力,对她的要求也颇为简单,就是做一些线索整理、初稿撰写等普通实习记者都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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