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林夫人心中自诞下两个孩子之后一直存着一桩心事,也不知该对谁说去。虽说这两个孩子生下来算是了了林如海夫妇无子的心结,可是既已为人父母,林夫人少不得多为自家子女考虑些。  这两个孩子,皆是夫妇两个年纪偌大生的,时人少有长寿的,且不说别的,林如海之父便是还未等及林如海成年便去了;林如海之母也是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娶了媳妇没多久也撒手人寰;贾家这边虽有个长寿的贾老太君,却也同样有个来不及看到自己幼女出嫁的贾公。林如海和林夫人都已过不惑之龄,能不能看到子女长大成人便是连林夫人自己都说不好。  柳夫人正和黛玉说话,见黛玉年纪虽小却是品貌不俗,行为有礼更兼待人亦是落落大方。虽说亲缘已远,却是自己母家唯一的侄女,心里不由更喜欢了三分。不由对林夫人道,“侄女这样的品貌,日后不定又怎样的前途呢。”  林夫人忙收回了思绪,道,“她能有什么前途呢,这么小,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柳夫人便笑道,“这可难说了,谁知道日后呢。照我说,你也该预备着,虽说侄女年纪小,东西却是要从小攒起来的。”却到底因席上还有三位未出嫁的姑娘不好再细说。  林夫人却是明白的,心里也很是赞同。只是却不好在宴席上继续说下去,便又引开了话题。  柳家诸人到底还要赶去给石老太爷拜寿,在林府住了两天便又匆匆离去。不过这门亲戚也算恢复了往来,林夫人也同样以内侄的名义办了一份寿礼,又派了几个伶俐的管事跟着柳夫人诸人一同前去,又托柳夫人告了罪,算是给林如海的姑父拜寿。  柳夫人自然是应承的,亲戚总是要走动起来才能亲近,虽说不是图谋林家什么,可是林家这等官宦之家,又是以诗书传家,虽说人口单薄了些,可名望权势却是都有的,和这样的人家往来,只有好没有坏。  于林夫人也和柳夫人想的相差无几,到底不是闺中无知的少女了,虽不必言述,可是谁都知道,世家之间的往来,从来都和喜怒无关。    时光如梭,光阴似箭,自林家迁至扬州亦有五年光阴,不说晋贤已从一个呀呀学语的幼童长成了一个似模似样的小学童,也不说林如海的鬓发添了多少银丝,便是黛玉,临近十岁,也渐渐有了些女儿家的仪态了。  却又是一个夏日,黛玉手里正抚着琴,旁边焚着素香,培着时令瓜果,隔了大约五六步的角落里,摆了一盆满满的冰块。  一曲终,黛玉停了手,复又取了琴谱,细细翻了两页。锦瑟便道,“姑娘,且歇歇吧。”黛玉尚未答话,外边又有小丫鬟的笑声,道,“姐姐们,姑娘可在,太太打发我来给姑娘送果子呢。”  黛玉便看向茉莉,茉莉忙告了罪出去呵斥了两句,方拿了一盘子荔枝进来道,“姑娘,太太让人送了盘荔枝来。”黛玉看了一眼,却是用雕花水晶大盘子盛的妃子笑,黛玉便道,“且先放在那里,等我看过了谱子再说。”茉莉便依言放在桌子上,又从房里放着散碎银钱的小匣子里拆了半吊铜钱去赏那小丫鬟。  等黛玉放下谱子,方欲再奏一曲,却听那旁边的西洋小座钟已滴滴答答的响了起来。锦瑟便笑道,“这会子总该歇了吧,等会还要去太太那里看那些个账本子,可别累着了。”  黛玉看了那钟一眼,道,“无妨,还有半个时辰才是去母亲那里学家务的时辰。”说着又开始抚弄起来。茉莉和锦瑟对视了一眼,均有些无奈。  大约是家学渊源,林夫人原也是喜欢弹这古琴的,只是后来当了家反而拨不出空来。黛玉学这古琴是林夫人启蒙的,却不想黛玉的天赋比夫人到还要高出许多,练琴也更勤勉的多。林如海又为她请了专授古琴的先生,因她学琴时年纪小,一般的古琴尚够不着,又特特为她定制了一张短琴。只是授琴的先生因去京城赶考,只教了两年便辞了馆,短琴也随着黛玉的长大不再适用。林夫人便又令人从京城林府寻了当年她陪嫁的一把古琴,虽比不得焦尾,绿绮,却也是前朝传下的古物,音色亦是颇为动人。  好不容易黛玉停了手,走到软榻前坐了。茉莉便出去让人打了水来给黛玉净手,锦瑟亦取了几枚荔枝到外间洗了手,剥皮去核,用玛瑙绞丝碟子装了,拿银签子插在果肉上便送到黛玉面前。  黛玉瞧了时辰,也不过用了两个,便道,“你们分着吃了吧,这个性热,我吃多了要上火的。”  那两个丫鬟见碟子里本也没有几枚,这个在外头虽难见,在林府又不是什么精贵东西,也都不是贪吃的。便相互推让了一回,却是拿到外间给外头的那些小丫鬟吃了。  黛玉歇息了一会,又换了一身衣裳,便领着几个丫鬟令人拿了前儿林夫人拿给她看的账本子,便去了林夫人日常起居理事之所。    林夫人这里正对着账,一旁摆了张木几,姚黄便坐在脚踏上靠着木几打算盘,魏紫便拿了朱砂在那里慢慢的勾对,林夫人独坐榻上一页页翻着丫鬟们对好的账册,见黛玉来了便笑道,“玉儿来了。”诸丫鬟亦纷纷行礼。  黛玉见过了母亲,便道,“母亲,您前几日令我看的账我都已经看过了。”说着便拿了丫鬟手里捧着的账册子递给自家母亲。  林夫人便拿了账册,见这里头都夹了小笺子,一笔笔的对过,又另有将各年的收支一一对比,皆是黛玉亲手所写,便知她是用了十足的功夫的,便仍将账册放到一边,令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又见黛玉蹙眉似有些愁绪,便细细的问她。  黛玉便照实答了,“女儿看了近年的账,支出到还如往年,并没什么变化,不过是平常过日子外加年节用度和日常往来,纵有些东西价格比往年高了几成,却也只算寻常,不值什么。只是进项却少的厉害,咱们在扬州置的两个十来顷的庄子到手还没多久,偏遭了两年的旱,虽不算很厉害,却也少了收成,只好减租子。这样算来,咱们家日常用度和这边庄子所得不过是将将持平,还有些不够使得。若是碰着年节,还得另支银子。京城倒是没什么变化,庄子出产除了自用,卖了也是万把两银子,还有商铺的租子,虽不多却也没少的,这到没什么可议的。”  说道这里,旁边自有小丫鬟送了茶来,黛玉抿了一口,方又道,“可是苏州那里却是少的多了,按前几年的账算,每年除了庄子里自用的,还要供府里头的,就这样每年也都能有万把两的收益,可是这几年,因连着几年的天灾,统共几个庄子,倒有两个是颗粒无收,反倒还要别的庄子拨些粮食用度过去才能维持。”  林夫人正色听了,待她说完方叹道,“不错,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遇上天灾哪里是人力所能抗衡的呢,不过勉力支持罢了。”说着又恐黛玉小孩子家家没经事,便安慰道,“不过你也尽管放心,咱们家离入不敷出尚且远着呢。便是真不够使了,咱们家历年的积蓄也够使几辈子了。不是我说的狂,咱们家库房里随随便便拿出一样东西便寻常人家活一辈子了。再说,这天灾再厉害,也总有过去的时日,不必担忧。”  黛玉便道,“娘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想咱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需担忧的,只是那些穷苦的人家却不知道怎么过了。不说别的,这个夏天都好些日子没下过雨了,只怕今年的收成又要少了。咱们家的庄子碰到这样的天灾都是会免租减租,若是实在艰难的,还会和佃户放钱放粮。我这几日看账册,也知道咱们家遵循祖宗规矩,每年都会从收成里拨出些钱粮以助那些难以度日的穷苦人家,这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只是我想着,咱们家能拨出钱粮来接济那些本无关联的穷困之家,何不如再拨些出来帮帮族里的人。林氏族人甚多,总有些是穷困潦倒难以度日的,又碰着这样的天灾,咱们帮了也是个善心。”  林夫人看了自家女儿一眼,便道,“是不是你听说了什么话,才会想起这事。”  黛玉垂了头,“是我听小丫鬟们说,有几个族人在苏州过不下去了,携了妻子过来投奔。我想咱们这一支和族里向来不亲近,想到投奔到这里来的,必是在老家过不下去了。咱们若能帮一把,一来也算是救人于危急之中,二来,咱们到底是一族的,虽说如今不亲近,可是日后如果相处好了,也能相互帮衬着。咱们先伸手帮一把,自然会有人感念父亲母亲施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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