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哲听了便掩面笑了起来,庆欢知道她拿自己打趣,故而撇撇嘴说道: “我一直以为安夕姐姐是严肃的,不想总是拿我开玩笑。我要罚你这几天陪我练箭,不许一个人躲起来偷懒。” 佳期虽然心里依旧牵挂着毓哲父王的事,但庆欢毓哲皆不像她这般烦恼,她也不想消了此时的欢愉。于是笑着道了声是,话落便有一众人奉了弓上来,佳期低头看了看,见只是寻常女孩子家用的弓箭,心没来由的空落落起来。 想必是那张弓的主人不在,今日方才见不到。也想必那日那张弓真真是他特意给了自己,只是以后怕是没机会再见着了。 “姐姐怎么不拿着?” 听庆欢提醒,佳期连忙回神接过,不让自己多想。只是就这么握在手里,似乎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举了弓瞄着靶子,她仔细回想着容钰教给她的东西,一式一样、一点一滴。只是这样一来,眼所及处尽是他的身影,佳期不自觉的红了脸。因为分心,手也微微颤抖起来,总是瞄不准。 身边的两人已经射出去三、四支箭了,她一支也没有射出去,只试着瞄了靶子又放下,反复几次。毓哲觉出不对,侧首看了看,便只见她脸儿红红的,便关心地问着: “姐姐怎么了?脸这样红,不会是发烧了吧?” 庆欢闻言也放下箭,见佳期果然面色不对,忙问她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没事。”见二人都注意到自己,佳期含羞道,“许是今天天气和暖,我穿得多了些,现在日头大了,倒有些热了。” 听她如此说,二人也没有怀疑,只当她穿的多,习箭又费了力气。只是跟着的霓旌从一旁走了过来,向三位福身道: “郡主虽然只是热了,可若出了汗,冷风一扑只怕不好,不如先回去更衣,再来陪公主和郡主。” 二人听了深觉有理,又道再回来还折腾,反倒费力劳神,便让她回去歇着。佳期心里正好有几件事烦乱不已,便借势离开,不在话下。 “霓旌,咱们不回蕴珍宫,去皇祖母那里。” 出了校场,佳期定了定心神,终于下了决心—— 有些事情,眼下也只能问皇祖母了。 延寿宫还是熟悉的样子,刚一进宫门便是檀香沉静的气味,令人心安。佳期毕竟身份不同,因此独自来时也没有人阻拦。走到主殿阶下,她正想遣人去通传,不想翠轩姑姑出了来,慈声说: “太后知道佳期郡主会来的,快进去吧。” 不意皇祖母竟知道自己要来,佳期一时倒没了主意。皇祖母对自己的教导还历历在目,“不亲皇子,不近后宫,不涉政事”。如今看来,自己没有做到多少,看似简单的十二个字,她本以为自己绝不会触犯,然而日子久了才知道,太难太难,她自认已经足够小心,却还是身不由己。 因为毓哲也好,庆欢也罢,都是将真心交付给她看的人,她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许多事情,一旦掺杂了情分在里面,便也不能单单只论利弊得失了。 想到这儿,佳期下了决心,小心地随翠轩姑姑进了殿,又行至暖阁里,依例请安行礼。比起入宫后第一次见,太后倒是亲和了许多,不叫她坐到别处,只拍了拍身侧的软榻,命她坐在自己身边。 见皇祖母待自己一如入宫前和蔼,她心中极暖,依言坐了过去。太后摸了摸她的脸,又握住她的手,等着她开口。 佳期一时间倒不敢将心里的话说出,只低声问了一句: “皇祖母近来身体如何,胃口怎么样?夜里可还咳嗽?” 太后听了这话反而笑了起来,一旁的翠轩和依云也面带笑意,佳期也明白了几人是知道自己想要问什么的,自己还拿话支吾,不由不好意思起来。 “郡主,太后娘娘身体康泰,胃口也不错。现在天暖起来了,夜里咳嗽也少了。” “若是郡主还有什么话,只问就是了。” 翠轩姑姑好心提醒。既然她把话说开,佳期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起身跪下道: “皇祖母关怀孙女,提点孙女,孙女都懂得,亦感念皇祖母苦心。只是入宫之后,毓哲郡主与儿臣同吃同住,同心同德,亲密之情,如亲姐妹。孙女不愿涉身政事,只是将心比心,不忍见毓哲为王叔之事烦忧,所以求皇祖母指点。” 太后笑容隐去,渐渐严肃起来。抚着手中的如意沉声说: “然儿不是和你们说了吗,透露皇帝行踪的人已经找着了,毓哲也信了,你又何必再问呢?” “太后明鉴。”佳期叩首,而后缓缓抬起头说: “此事诸多疑问,萦绕在孙女心头,不吐不快。皇祖母是父王的亲生母亲,父王每每同孙女说,皇祖母最了然孩子们的心意,说句大不敬的话,您也是皇上的亲生母亲,皇上心意,想必您也知晓。” 说到这儿,佳期觑了觑皇祖母的神色,不知该不该继续开口。 太后面色倒是平静,辨不出什么。也没说什么话,倒像是默许她继续说的意思,于是她壮了胆子说: “孙女死罪,敢问皇祖母皇上对怡王叔的兄弟之情,可有改变?” 说完,她沉沉叩首,心慌得不行。 她不敢问那透露之人是谁,不敢问此事的真假。只能问圣心,问兄弟情谊,因为只要圣心不变,情谊还在,此事就没有大碍,毓哲也就能真地放心。 只是揣摩圣心有时是大功,有时便是大罪,眼下的情状,只怕是大罪无疑了。 太后没有吩咐她起身,只是缓缓地说: “世间万物,人事沉浮,佳期你可曾见到过一成不变的东西?” “哀家现在老了,哀家也变了,可年岁之变非人力可改,哀家也没有办法。年轻的时候,哀家喜欢热闹,喜欢穿颜色衣裳,可现在时光荏苒,哀家若现在还去凑热闹,还穿鲜艳衣裳,就不合时宜了。” “可见,哀家年岁变了,哀家自己知道,因而其他东西也跟着变了。所以这日子也不难过,可见事情变了不要紧,要紧的是自己也要变。” 太后的意思,佳期全然明白,现在只觉得自己如此天真。在这皇宫中,连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年年不同,何况人心。如今看来,那透露消息的人姓甚名谁,是真是假都与此事无关。 即便是真,只要皇帝不信便于事无补;若是假,只要皇帝有心信任,也不会因此就疑了怡王叔。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1)佳期缓缓直起身子,看着皇祖母的眼睛说: “孙女明白了。” 见她清楚自己的心意,太后点了头悠悠道: “既然明白了,那你要记得:今天你什么也没问过哀家,哀家也什么都没说。” 看着跪在地上伏首说自己记得的孙女,太后知道她心里难过,放柔了声音唤她起来,又把她拉回自己身边,拍着她的手说: “哀家最懂的还是你父亲,昨日虽然没有消息传出来,哀家也知道你受了委屈。你也真是的,自己难过还替别人操心。” 佳期心里苦涩,可还得挤出笑容答话: “父王教训的是,我不敢埋怨,也没受什么委屈。皇祖母如此关心孙女,孙女就心满意足了,不敢奢求别的。” 太后知道她的话不全然出自真心,也不计较,只替她理了理头发,叹了口气说: “期儿,皇祖母知道你现在心里委屈,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父王的苦心。” 说完,佳期清楚地看见,皇祖母眼中含了悲恸,只是这悲恸藏在她看了这世间近七十年的眼睛里,牵绊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让佳期不知缘由。 注释: 太行路-借夫妇以讽君臣之不终也 唐·白居易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覆舟, 若比人心是安流。人心好恶苦不常,好生毛羽恶生疮。 与君结发未五载,岂期牛女为参商。古称色衰相弃背, 当时美人犹怨悔。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 为君熏衣裳,君闻兰麝不馨香。为君盛容饰, 君看金翠无颜色。行路难,难重陈。人生莫作妇人身, 百年苦乐由他人。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 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君不见左纳言, 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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