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诋毁    “果然是高手,五个悍匪,竟一个活口没留。”冯三爷叹道。    淮阴伯捻着茶碗盖凝眉,忽而想起什么,兀自沉吟:“这刀锋,眼熟啊……”    “可是见过?”冯三爷迫切问。淮阴伯地位高,北上南下,见识极广。    只听“啪嗒”一声,碗盖相撞,淮阴伯猛然瞪大了双眼,道了三个字。这三个字,吓得冯三爷差点没坐在地上。    “绣春刀!”    “绣春刀……”冯三爷不禁念出声来。    能用此刀者除了京城的锦衣卫还能有谁!京城来人了?不是都察院不是大理寺不是六科十三道竟是皇帝身边的锦衣卫!    二人同时感到一阵阴风吹来,脊背发凉。    连皇帝都惊动了,这案子可还小得了!冯三爷咽了咽口水,摸着怀里的钥匙,还在。    淮阴伯从惊忡中缓过神来,冷哼一声。“怪不得阮伯麟底气那么硬,查出你盗窃案有假非上报淮安府不可。抓了他女儿都不肯妥协,原是背后有人,还是京城的锦衣卫!”    “他不过七品芝麻官,怎和锦衣卫扯上了!”    “有用不在官职大小。别忘了,他可是从北直隶调来的,他几个兄弟都在朝为官。”     “真人不露相,可是低估了他。”冯三爷咬牙切齿,“眼下该怎么办?”    “那人必隐在他身边,得想个办法把他们都牵制住……”    ……    “你就消停下来吧!”    言氏无力道。唇战了几轮,她口干舌燥,还是拗不过这个固执的夫君,犹如当年。    “女儿的命险些搭进去,你还要折腾。连冯三爷都承认是山阳匪人所为,你怎就非要一究到底呢!呈报淮安府对你有何好处?你忘了你是如何来的清河,忘了怎样答应我父亲的了!”    阮知县如何能忘。当初他在通州任同知,因一桩命案他坚持为庶民做主而得罪了权贵,被逼罢官。是自己的岳父,当时的通州知府背后运作,才保下了他,故而他选择南下。临走前,岳父万般叮咛不可再意气用事。    “我这不是‘意气用事’,清河县出了案子,便屡屡推给山阳匪人,你可知这匪为何剿而不灭,真正与匪人勾结的正是冯三爷!”    阮知县谨慎了十几年,装糊涂为的不过是维持清河县表面的宁静。冯三爷和淮阴伯,看上去温慈博济,可背后用何等卑劣手段兼并土地,逼得群民无以为生;敛财掠人,不过是没明着来罢了。如今竟在清河县明目张胆地杀人,太恣意妄为了!    阮知县恼怒,却也没明着针对,只想据实将疑情上报。可他们倒好,干脆绑架了女儿,威胁自己。如此他绝不肯妥协了。    “早晚把这个家折腾散了你才甘心!”言氏冷喝了句,推门而出。    门外,一个隐藏的小身影匆匆逃开了……    “父亲真的是这么说?”清晓不可思议。    巧笙连连点头。    清明将至,她去找言氏询问今年寒食节后院的餐食,便在门外听到了这一切。虽说趴窗可耻——但提到小姐,她还是忍不住听了。    清晓没想到自己这个便宜爹这么有骨气。可也是,来这几个月,只在府里见他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还没真正见过他处理公事。听说他谨小慎微,原是小忍为大谋。    可比较起来,清晓还是想要个“老实”爹——    古今皆如此,权势非独立存在,而是根据利益盘根错节,形成一张坚固的网。阮知县要对立的不是一个冯三爷,而是清河权贵的这张网。    阮知县的行为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成锥破洞,要么被这张网裹到窒息,最后被网上贪婪的大“蜘蛛”噬肉饮血,想想有点怕人。    自己中毒的证据还没收集到,父亲这又添了一笔忧心。    入夜,林岫才从书房回来。他最近在书房待的时间越来越长,道是要准备入府学考试。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清晓,每每靠近,他身上不是墨香,而是一股新鲜空气的清凉。    洗漱后林岫进了碧纱橱,看着背对他的清晓,主动躺下,问道:“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一声声地叹,气长了?”    林岫谑笑。然身侧人一动未动,连个声都没有。    往常开玩笑,她都会嗔怒辩解,辩不过就动手,林岫便把她抱在怀里箍住,不叫她动,直到她败下阵来。今儿怎没反应了?看来果真有心事。    当然有心事了,所以才没心情陪他玩。    林岫突然翻身,直接把人抱住。不玩就把中间环节都省了吧。    清晓吓了一跳,蜷了蜷身子。    “怎么?肚子又疼了?”林岫眉头紧蹙,迫切问道,手下意识覆在了她的小腹上。    清晓更惊了。这么顺,真想给他几个六六六。    不过,咱们还没熟到这个程度吧!清晓握住他的手,从距城池险地仅三指宽处挪开了,防守意识还是不能少。    林岫心切,完全没意识到,反手又覆上了。    清晓默默再去推,打岔道:“你救我时遇到的可是山阳匪人?”    这一问,林岫僵住了,包括他的手。清晓怎也挪不开那热掌,只得翻个身,面对他。    二人对望。他眼中的戏谑隐匿,恢复了清冷迷雾的目光。    清晓也不是无意问这话的。他神神秘秘,不管是当初的盗窃人命案,还是自己的绑架案,总觉得冯三爷的事他清楚。    “抓我的人是冯三爷?”    “你如何知道的?”他反问。    清晓没隐瞒。“听父亲说的。父亲不想姑息,要将他们告到府衙。”    他一点都不惊讶,许久道:“这是要铤而走险。”    “对呀。”清晓望着他道,双眼满溢忧忡。“向来县官上任,对此地的乡绅名士都要有所忌惮,不然政令难行,连官都做不长。如今父亲要与他们对立,此举无疑是以卵击石。他想杀身成仁,可想过这个‘仁’可是那么轻易得来的。只怕‘身’没了,‘仁’也未得,还要把一家子都搭进去。”    “没有万全之策便铤而走险,如你当初所言,‘先发制人’若不能将其一举拿下,只会后患无穷。”    清晓声声深叹,头顶上却静默无语。半晌,他道:“不管为夫如何,你父亲是个好官。”     “我知道。我也不觉得他有错,反倒更加敬佩他,我只是不想失去任何人。”清晓哽住。“我终于明白活着的意义了。再拼命又如何,名声、地位、富禄,不过都是烟云。没有什么比亲人更重要,这一辈子,我只想守着亲人平平淡淡地生活……”    完美亦不完美,清晓已经接受了这个家,感受到亲人的温暖,她不想再失去。    犹如前世,死的猝不及防,连亲口对父母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一生遗憾……    清晓把压在心底的话道了来。她有多久都不曾想过前世了,只当那是个长梦,能忘便忘了吧。    可浅梦易逝,深情难舍。    痛彻心扉经历过的,怎么可能忘掉。清晓低头缩进林岫的怀里。    林岫深吸了口气,抱紧她,下颌抵在她头顶道:“放心,我不会让你父亲有事的。”    话义不明,清晓依旧心甜,有个人依靠真好。    “你也一定不要有事……”    怀里人幽幽道。    林岫胸口一滞,像被击中的感觉,防御崩溃,暖流汹涌,心都化了。    沉默良久,他低头,怀里人鼻息均匀,睡着了。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睫毛,轻声道:“我会守着你的。”    ……    清明那日,百姓出门扫墓祭祖。阮家祖籍通州,只在家中小祠堂祭拜。宋姨娘是本地人,父母去世有几年了,作为独女只能由她去给双亲上香。    孝义之心不可拦,于是阮知县便让清妤和几个家仆护着她去了。    宋姨娘一走,清昱便耐不住了,嚷着要出去踏青,央求姐姐,清晓不同意。    林岫看着争执的姐弟二人,笑道:“走吧,我陪着你,多走动对身体有益。”    上次他也这么说的,结果自己一出门就被绑架了。这才好了几天,可不能记吃不记打。清晓撇嘴,摇头。    “你若想出去,不必打着我的名义。”    林岫笑了。“我是陪你……还有清昱。”    终了,清晓还是没扭过大小两个男人——    马车上,清昱倚着姐姐哈欠连天,清晓问他可是夜里休息不好。    清昱摇头,“每日那么用功读书,我这分明是累的。”    可好意思说,若不是最近自己守着他,他怕是连书都不会翻。清晓乜了他一眼,揽着弟弟让他在怀里睡一会。    清昱却怕累到姐姐,如何都不肯。可是难得的体贴。    出城人多,道路拥堵且焚烧味过重,林岫便带着清晓去了洪泽湖赏景。莲花未开一片翠碧,偶见几朵花苞,也不过初露粉角,像敷了淡淡的胭脂,娇嫩且生机盎然,让人产生一种期待,这种期待极具感染力,清晓不由得对生活充满了向往。    正赏着,忽闻碧叶深处,有人语声。清晓偏头一望,一艘游船泊于湖中,船首刻着“淮”字,是淮阴伯家的船。    “……伯爷家的茶就是不一样,香郁甘甜。听闻这狮峰龙井是赶在夜里露芽时采的,产量极少。啧啧,我是积了何德能品味这么好的茶。”    这调调,清晓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宋姨娘有身子,还是勿要饮得过多,你若喜欢,回头让下人包上几两送到你府上。”    语气柔和又不失端严,说话的必是伯夫人。这倒让人出乎意料,伯夫人身份高贵,一般人都入不了她眼,更何况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    “听闻你家大小姐前些日子被歹人掳去了,可是真的?”伯夫人不疾不徐问。    “可不是吗!失踪了一天一夜呢,把府里急坏了。”宋姨娘道。    “县尊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哪那么容易啊,我家老爷到现在仍一筹莫展。揣测是山阳匪人所为,却一个都没抓着。”    伯夫人叹道:“白白让大小姐受罪了……”    “伯夫人真是菩萨心肠。”宋姨娘笑音恭维,语气一转,又道:“不过这事说来也怨她自己,一个从不出门的姑娘,偏就让人家认出了,我们清妤也随行怎就没人掳呢。还不是她太张扬,仗着自己是知县小姐便呼来喝去,人家想不注意都不成。在府里作威作福便罢了,出了门也不知收敛。自己丢了,害清妤为她忧心自责了好些日子,只道没照顾好姐姐。”    “母亲休要提了,这事说到底还是怨我,我该劝劝姐姐的。若非我出去,也不会给了歹人机会。姐姐这一遭苦得很啊。”说着,清妤哽咽了。    呵!这母亲俩好有能耐啊,竟把黑道成白!清晓攥紧了帕子,才扼住自己腾起的火。担心她一时冲动,林岫揽住了她的肩。清晓强笑了笑。可这还没完,只闻宋姨娘又道;    “你啊,就是心太软,到如今还替她着想,你可为自己想了。她这一走,便是一天一夜,据说是被几个持刀大汉掳去的,谁知他们是如何待她的?”    伯夫人好奇,“哦?”了一声。    “男女共处一室,她被寻到时,衣衫不整,钗发凌乱,发生何事可想而知啊!如今外面对她传言甚广,对这一个昼夜的事,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她是嫁了,还是入赘,那新姑爷心里有怨也不敢言,所以她不在乎。可我们清妤还没嫁呢,若因她影响了清妤的婚事,该如何是好……”    “清妤过得辛苦,我真是对不起她,只盼着她能嫁个好人家,后顾无忧,可不要像我这般,忍气吞声一辈子,被言氏压得抬不起头来……”     清晓深吸了口气。她终于明白这段日子外面对自己的流言从何而出了,皆是拜这对母女所赐!前世清晓也见过勾心斗角,被人说三道四戳脊梁骨。但能恶毒至此的还是头一次见!    在这个把名声看比命还重要的世道,她们竟当着外人把自己的声誉扔在地上践踏,非要把自己毁得体无完肤才甘心吗?     原来有种家人不是用来亲近的。    清晓这口气如何都压不下了,抬脚便要上前,却被身旁的林岫拉了住。林岫一手揽着她,一手拨开荷叶,声音幽沉,淡定道:“宋姨娘?可是你在?”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