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对质 谢家祖籍清河,谢老爷谢翰青年时入京求学,与阮知县为同窗,如今在应天府任吏部郎中。应天府又称留都,为纪念高祖而保留完整的六部机构,有职无实,故而谢郎中大多时候都留在清河。 人家毕竟官居五品,还是央级领导,阮知县不过七品市级单位。请人的决定还是得考虑考虑。 可言氏管不得那些,这玉佩既然出于谢家,那他必须给个交代。 见夫人坚持,宋姨娘神情复杂,劝道:“这事扯上谢府怕是不好吧……” “又不是我们家做了亏心事,为何要怕!”清晓回了一句,眼泪直流。“姨娘方才还说心疼我,这会儿便不想给我讨个公道吗?” 姨娘笑容尴尬,退了回来。 半个时辰后,谢氏父子匆忙而至。 二少爷谢程昀一入门,清晓便明白本尊为何如此迷恋他了。果然是个玉面小生,墨眉朱唇,面若桃李,俊秀不差林岫半分,只是少了林岫的那份英气,更显阴柔。 阮知县讲清原委,谢郎中接过玉佩瞧了瞧,确实是自家的。这玉是他从云南带回的,雕了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于是问儿子: “到底怎么回事?你那日是不是去了十里坊!” 谢程昀目光慌乱地扫了一圈,对上清妤,默默落下,道:“去了,可未过晌午便回了,没去过茶楼,不信您问秦六。” 跟随而来的小厮秦六点头。 “这玉你怎么解释?” “那块去年送给了阮妹妹,至于另一块……我也不清楚,许是……被偷了吧!” “被偷?”清晓含泪看着谢程昀道,“那偷玉人出现在茶楼,又泄露我身份,这未免太巧了吧!” 这事可不是一个“偷”能糊弄过去的。 “二少爷您许有难言之隐,可看在两家世交的份上,请您帮我,这一遭害我险些把命都断送了,您可不能含糊啊……” 言出肺腑,可怜至极。清晓忍不住咳了起来,林岫忙给她拍背。 谢程昀此刻才注意到他。这便是她的新婚丈夫?还以为肯娶这个病入膏肓的必是平庸粗鄙之流,起码不会像他这般神清俊逸,气质斐然。 再看看清晓,婚后她淡去了往昔的憔悴,肌肤若脂,粉腮微晕,如朝霞映雪好不娇艳。远观二人竟如此登对,谢程昀恍惚,突然怀疑起自己退婚是否正确…… 他沉默,言氏可不高兴了。女儿话都到这份上了,他还在犹豫。于是冷道: “二少爷,您倒是说说,这玉到底给谁了!” 谢程昀被惊醒,看了看面色阴沉的父亲,低声道:“送……姑娘了。” 才解除婚约几日,他便另有新欢了。言氏嗤鼻,追问道:“哪个姑娘!” “夫人!”宋姨娘忍不住唤声,“毕竟是人家家事,咱不好过问吧?” 言氏瞪了宋姨娘一眼。宋姨娘娇颤,躲在父亲身后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委屈道:“我也是为了两家关系,总不能因一时冲动破坏了多年的交情。” 眼看着父亲眉宇间的怜惜若隐若现,清晓无奈。宋姨娘这招还真是屡试不爽。 她装可怜不要紧,就怕母亲把持不住。 可出乎意料的,言氏没有激怒,冷笑一声从容道:“好啊,既然如此,那便公事公办,我明个便告到公堂,以此为据,就不信讨不来个说法!” 这话回得漂亮。谢郎中无奈,对儿子喝道:“说吧,到底送谁了!” 又是逼问,又要闹到公堂,明明和自己没半分关系,却好似他罪大恶极。谢程昀也不耐烦了。谁惹下的祸谁担着,自己不过送个玉佩,何以受这般质问。于是心一横,道:“送给阮二小姐了!” 话一出口,清妤的脸惨白如雪。他到底把自己供出来了! 清妤爱恨不明地瞪视着他,谢程昀一躲再躲,不与回视。 此刻,真相大白。那日确实清妤也在,又有玉佩为证,结果不言而明。 陷害姐姐,丢人丢到家了。阮知县岂还压得住火,也顾不得旁人在,劈头盖脸便是好顿骂。清妤哪肯轻易认下,啼哭喊着自己冤枉,宋姨娘也拉着阮知县辩解,阮知县不听,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无力翻身,清妤瞪起赤红的双眼,恶狠地盯着清晓猛地扑了过去,林岫伸臂把她拦住了。 “都是你!是你在陷害我!那玉我根本没丢。是你嫉妒我和二少爷才造谣陷害的,你就是见不得我好。这都是你设计的,你嫁了林岫不满意,便把气出在我身上!最阴险歹毒的就是你!” 清晓心寒。 她是故意让谢程昀来的,可他不来如何为这块玉验明正身。但说她歹毒?究竟歹毒的人是谁?是谁见不得谁好?平日小打小闹,清晓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涉及到生命,她绝对不能让步。 既然她都不要颜面了,清晓还在乎什么。 她面色清冷地看着妹妹,凌然道:“我嫉妒你和二少爷?我倒要问问,你和二少爷到底有什么要我嫉妒的?” 众人忽地反应过来,可不正是嘛,二少爷怎会平白无故送清妤如此珍贵的玉。即便是交好,也说不过去吧。 谢翰也明白过来,怒道:“你和清妤到底是怎个事!” 谢程昀心慌,额角渗汗。自己可是谢家嫡子,和一庶女纠缠不清父亲岂会放过他。于是道:“新年拜访,二小姐提起喜欢那块玉,我便托人送她了。我只当她是妹妹,绝无它意。” 有没有它意,大伙心知肚明。一个巴掌拍不响,但顾着彼此颜面,谢翰指着儿子呵斥道:“这礼可是你说送便能送的?你是无所谓,可在乎过姑娘家的名声!还不给人家道歉!” 谢翰避重就轻,明为指责,实为开脱。 谢程昀诺诺点头。可清妤不干了。 一句道歉便把自己撇出去了?当初是谁海誓山盟,发誓非她不娶,这会儿竟不敢承认了? “你撒谎!你明明对我有情!” 清妤吼道。 谢程昀摇头否认。 清妤涕泗横流,愤道:“你说你要娶我的!你说你退了婚便会娶我!” 果然猜得没错,清晓退婚前,二人便有私情了。 不止谢家,此刻阮知县脸上也挂不住了,乌云满面。宋姨娘更怕,拉过女儿哄道:“没有便是没有,定是你生了误会,此事传出去对你二人名声都不好,休要再提了。”说着给了清妤一个眼神。 清妤却扯着她手,不依不饶道:“他胡说,娘你知道的,他是要娶我的。” 执迷不悟,给了台阶都不下。 清晓瞥了她一眼,道:“原来如此,你是为了二少爷才陷害我。你若喜欢他,大可和家人说,也不必做出这种事来。” “还不都是因为你!”清妤解释的心都没有了,一腔怨怒,甩开宋姨娘指着清晓吼道,“二少爷根本不喜欢你!你却整日哼哼唧唧,说自己有多倾慕他,若不是你碍在中间,我岂会这么做!” “即便如此,也都是过去的事,我们已经退婚了。” “若不是道士提出入赘,你能退婚!” “谁说是道士提出的入赘了!”面前人冷道了句,惊得清妤登时噎了住。 说话的是言氏。清妤看着她森冷的脸,醒了。再看看身侧,宋姨娘早已脸色青白。 当初招婿,言氏是打着女儿体弱不忍外嫁的名义,即便对丈夫也没提过这是道士的主意。清妤是如何知道的? 自家事解释清了,眼下是阮家家事,谢郎中不便参与,携子退出了客堂。 言氏继续逼问,清妤慌了,提宋姨娘解释却被阮知县一道冷光定了住。 清晓恍然,原来自己嫁人都是被设计的。 她们以为自己退婚清妤便能取而代之吗?这怎么可能,一味放纵最后只会害了清妤。 清妤最后一根弦崩断,跪地嚎啕道:“不能怨母亲,母亲也是为了我。我喜欢二少爷,是我太想嫁他了……父亲,您就成全我吧,我一定会尽为妇之道,相夫教子,不会给您丢脸的……” “你也配!”阮知县一巴掌抡到了她脸上。 清妤傻眼了。 清晓也惊了。 因宋姨娘的私心改变了她的命运,清晓还没来得及适应这个世界就被匆匆嫁了。但有比她更气的——言氏。 她们母女,一个密约偷期,一个造谋布阱,害得女儿还不够,竟然狠毒到让她落入歹人之手,差点没了命。 言氏看了看林岫,她不厌恶这个女婿,可终归不是女儿的心上人。女儿的姻缘毁在了自己手里。她对女儿越是愧疚,越是憎恨眼前的母女。 如此胆大妄为,到底还不是阮知县宠出来的。言氏瞪着丈夫,待他给个说法。阮知县追悔莫及,任宋姨娘辩解,也不肯再听,只骂她不安分守己养出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阮知县态度强硬,宋姨娘瘫了下来,像朵风中颤抖的花,拉着阮知县的衣袂哭诉:“怨我,都怨我,可我只是想对女儿好一些。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比不得夫人,也不敢比。女儿是我的依靠……但凡翊哥活下来,我也不至于这般……” 宋姨娘越哭越伤心,阮知县沉默了。而言氏却怒上心头,这话题是宋姨娘的护身符,一护就是四年。 四年前宋姨娘有孕,都说是个男孩,阮知县喜不自胜。孕三月时,正值穿暖花开,阮知县带她踏青,着了风寒,当晚高烧不退,孩子因此也没保住。宋姨娘受了刺激精神萎靡,阮知县内疚,由此才对她格外体贴容忍。 这会儿她又想拿出这事儿来,言氏可不干了。 “你一个女儿,我也一个女儿,凭什么就要用我女儿的未来换你女儿的贪欲!清晓做错了什么,要经受这些?你看看两人,一个生气蓬勃,一个病恹憔悴,你可忍心!” 阮知县的理智被拉回,往昔已过,不能再因一个不存在的人委屈活着的。清晓何尝不是他的女儿,他何尝不心疼。 于是手臂一甩,把宋姨娘甩了下去,唤家仆来。 宋姨娘知道家仆来的意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神一瞟,看见了清晓身边的林岫,她登时眼睛一亮,指着林岫道:“我找道士设计退婚,他也逃不了干系!” 大伙顿惊,齐齐望向林岫。 “整件事他都参与在内,他不过是想骗财罢了!他和那道士是一伙的。” 林岫撑着清晓的手纹丝未动,淡漠道:“我不认识你,更不认识什么道士。” “哼!说露了吧,你既不认识道士,如何成的亲,你又如何来的!” 姨娘狞笑,林岫却平静道了句:“我是被你们绑来的。” 话一出,言氏尴尬。成亲那日,她遣人去寺里迎姑爷,开门便瞧见他身着便衣趴在窗口,以为他是反悔要逃,便把他捆住绑回来了。 “什么绑回来,你分明是自己要来的,你说你不想娶她,只是为了彩礼……” 姨娘喋喋不休,阮知县越听越乱,却闻此刻清妤插话了:“他不是林岫!” “我看过林岫的画像,根本不是眼前的这个人。我打量过他多次,原来的画像眼角上有颗痣,可他没有。” 这母女俩成功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连清晓都忍不住打量身边人。而林岫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之貌。 他不是林岫? 清晓发现,从开始到现在,他好像从没承认过自己是,也解释了为何他对一切都淡淡的,自己躲避他的同时,他也在躲着自己…… 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知道他有秘密,可从来没怀疑过他身份。 言氏和阮知县忍不住上前逼问,林岫不与回答,偏头看了眼清晓。 二人对视,平和宁静,可依旧是远山云雾,看不清,摸不透…… 清晓沉默须臾,随即笃定道:“他是我夫君。不管他如何来的,他就是我丈夫林岫!” 看着镇定的姑娘,林岫微怔,心似被撞了一记,有种莫名的触动,随即一片柔软…… 一句话提醒了言氏和阮知县。且不说他还没承认,即便他不是,二人已经成婚,难不成要把这事一究到底,让外面知道自家闹了个乌龙,那么清晓颜面何存。就是为了女儿,这事也不能张扬。 “别以为支开话,就可以躲避惩罚!” 阮知县怒喝,令人把哭闹的母女二人压了下去,关在前院倒座房。 暂时平静下来。清晓言累,让大家都回了。想到宋姨娘的话,言氏对女儿有几分担忧,警惕的看着女婿。 清晓劝她安心,不要听姨娘挑唆,这些日子林岫如何对自己的,她还不放心吗? 众人一散,林岫扶她躺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清晓盯着他,蓦然问道:“那日是你救的我?” 林岫一顿,微笑,“何出此言。”继续给她盖被。 “我问过清昱了,他撞见你从后墙翻入,那墙高两丈,不是谁都能一跃而过的。我记得救我之人的背影,那晚看到你就觉得很熟悉……还有,你藏在花圃里的是什么?”清晓托起他的手。林岫手指颀长干净,骨节有种恰到好处的力量感,她在他的掌心抚了抚。“你别告诉我你掌心的茧,是握笔磨的。” 她倒是学会分析了。林岫依旧笑而不语,攥住她托着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被子里。 清晓忍不住了,问道:“你到底是谁!” 林岫淡笑,拢了拢她的鬓发,温柔道:“我是你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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