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庞纷去后,这时放了饭,毓府上下皆歇了去。便有冬荷等几个小丫鬟早早用了膳,将被衾包袱往里屋搬。正巧董奶妈路过,见了只笑道:“哟,姐儿这么大了还不得一个人睡吖?”冬荷闻声道:“这倒不是,就怕主子起夜,跟前也得有人伺候不是。”董奶妈只道:“找个小丫鬟多简单的事,姑娘白日里也烦这难那的,还怕主子不依?”冬荷笑道:“妈妈不知道,我睡得轻,再不用烦着别人的。忙了一天,也叫她们歇歇罢。”这话正是体贴在理,说得人心下暗伏。    至抱厦引入里屋,此处是三间上房,未有隔断,只右边用雕空玲珑木板隔了斋室出来。小丫鬟直将被衾铺在了雕卐如意卷草纹月洞门架子床上,又将剩余行李皆收拾妥贴了,方退了出去。    掌灯时分,冬荷招呼门口打帘子的丫鬟们都去休息,阖门进来,只见庞绫靠在床上一言不发,因笑道:“姑娘怎么还不睡?”不曾想庞绫此刻心里正勾起白日小厮间流传庞纷的粗话来,说其等不及往那优伶娼妓处胡羼。故只冷笑道:“黑了心的下流种子,亏得他有脸来讨情,有钱填些个骚坑,没钱打点管事。”冬荷一面卸了妆,上了床榻笑道:“这会子还为这烦神呢,今日既然如此,卖个人情由他去罢,往后不要再交集也就完了。”原下午宴客之时她也在那儿倒厅后头细细听了一回,心中担忧这就可暂且放下了。    庞绫揉了揉太阳穴,直起身道:“哪里就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啊?一来那裁革用度一应都是上头的意思,防得就是他们这些‘边沿’人,偏生他还不识趣;二来我不过一时‘雷声大’些,这会儿倒被人惦记上了。这翻利的营生,就说经手一倒卖,一年多少雪花银,跑我这儿来哭穷,呸!若按私心论,别说大哥哥忌讳,我也揉不得他这颗沙子。若要说得再‘心里藏奸’些,能蠲了他的,也是咱们在陛下跟前的好处。这会子得先想法儿,好赖先辖治了他,叫他知道厉害才是,其他的日后再理论也不迟。”    冬荷只叹道:“如今还论这些‘辖治不辖治’的话作甚?”不免内心愁思——原当日有老太师在时,便知她生来既秉一股‘奸滑’之气,只比得她的这些兄弟还好些,若是有正派之人在旁帮衬引导不教走歪门邪道尚还可压得住。故老太师素喜冬荷心地纯良,也望其尽规劝之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怕你恼,我还不知道?好则好了,还知道分寸,不过‘刀子嘴’拿大些;若要发狠起来,你也全不顾了。”    冬荷只转身去解床帘子上的穗,一时没注意庞绫竟从背后摁住了她,后又速将整个身子压了上来,一时直教她动弹不得。只听得庞绫笑道: “好呀,小蹄子,好话歹话都叫你说了去,你只当红脸,叫我做白脸。”冬荷被她头发弄得痒痒,只叫她快走,到底弄不过她,面颊微泛起红来,只看着她笑:“你个没良心的,好意和你说些正经话,还来怨我。赶明儿没人和你说这些,看你找谁怨去?”说罢又言语调笑一阵,却听得外头有人咳嗽,冬荷赶忙握住她的嘴,又摆手又指窗外的。果真听见外间抱厦厅内有上夜的婆子说:“姑娘还没睡呢,有什么事明儿再聊罢。”    窸窸窣窣一阵听是走远了,两人又暗自笑了起来,但终究是不再胡闹了。以至之后庞绫命人在两屋间设一五扇云纹缂丝琉璃软屏风,此为后话。    冬荷拢了拢头发,道:“还有件事说与你,你这屋里我重新安排了人。”庞绫问为何,冬荷只道:“还不是没想到你今年在家,我这些年管事,一时也不好交割,再两头定不遂心省力的,不过明儿这人也得你先瞧瞧。”庞绫笑道:“这样的事你都自己裁夺着办吧。”冬荷无奈笑道:“什么都交别人,你也动一动。捻针拿线不求你,单说这管家管账,家里多少底细,你也好赖该翻一翻。”    庞绫连摆手道:“哎呦,你且饶我罢,我学不来那个,有你便好了,横竖不教我倾家荡产。”冬荷嗔道:“如此大的人了,还着三不着两的,难道我能跟你一辈子?”庞绫道: “你这小蹄子,这会儿倒还嫌起我了。”随又想也捉弄她一回,佯怒道:“学了这些,怕你心早野了,如今是怨我扣着你不让你寻女婿成家去罢。”说完朝里一翻身睡去了。如此虽一句顽话,哪知那七窍玲珑心的冬荷此刻竟没听出诨味儿来,兀自怔了一会,只差落下泪来。挑了烛火背对躺了,喃语道:“我是一颗心都为姑娘。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岂能逃得过‘狼环虎伺,风刀霜剑’之境?别的不知,只一句,‘唇亡齿寒’的道理我还懂得,还望姑娘别忘记,千万,千万!”    岂知庞绫不过是哄她顽的,如今竟勾出她这些话来,不免深思,心里又叹又悔,叹得是她知心情重,悔得是自己不知轻重,又拉不下脸劝她,只闷了一会儿便睡去了。至次日清晨起来,却见身旁早空了,只朝外头喊了两声,又心下想起昨夜之事,只怕冬荷是动了气,一时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    正难分解时,只见外头便有一丫鬟进来,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木盘,道:“姑娘醒了?”庞绫一瞧,正是那昨日午间送茶的丫鬟。这会儿看得却能够仔细,肤若凝脂,眉眼俏丽,是个容色上乘的丫头。她徐徐过来,笑道:“姑娘早起先喝杯茶水润润罢。”庞绫接了杯子呷了一口,便看着她道:“你怎么知道我早上要喝蜂蜜水?”那丫鬟笑道:“是冬荷姐姐嘱咐的,说要进里头屋子,姑娘的习惯都得一一记下。”庞绫心中大概猜得了七八分,这便是冬荷昨晚说安排的人了。    之后伺候庞绫盥漱更衣,支使小丫头子们收拾被衾,也竟十分麻利爽快。待为其正冠后,又拿出一个木盒来,里面是几根崭新宫绦,打开道:“姑娘只看看这绦子喜欢不喜欢,若喜欢就给姑娘把金子络上。”庞绫见了,喜道:“这是你打的?”那宫绦一条黑垂流苏的、一条胭脂攒金万字结的,还一条鸦青长穗四合如意的。那丫鬟见她喜欢,忙道‘是’,又说:“可巧之前听见冬荷姐姐说起过,昨日一提便想起来了,虽是不该我们听的,又怕姐姐忙不过来,便自做主意了。”庞绫自是爱不释手,那丫鬟与她穿戴齐全了,才传饭。    门外头几个丫鬟便依次捧食盒、沐盆、漱盂进来,将粥点一一摆了,庞绫尝了粥,问道:“这里头添了什么?”她笑道:“添了百合山药,些许冰糖。”庞绫笑道:“这也是你姐姐教你的?”她摇头道:“这却不是,只我想着秋日里干,百合润燥,又听姐姐说姑娘不喜苦味,就又加了冰糖。”庞绫暗笑她是个爽利人,转念一想道:“说了半天,还不知你叫什么?”她笑道:“我叫金来。”庞绫道:“本姓就是这个?”金来只点头。又道:“好古怪拗口的名字,你姐姐也不给你改一个。”金来只道:“以前家里人多又穷,混起的,后叫开了也就罢了。原先太爷在时说大些再改罢,后来姐姐也提了几回,到底也没改成。”庞绫道:“这么说,你是原来家里跟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金来道:“我是外头来的,来时姑娘出家门去了。” 正说着,只听外面有人进来,道:“我说这是怎么呢,外头没人,里头倒站了一大圈。”不是别人,正是冬荷来了。她指着金来笑道:“你跑得倒殷勤。”金来见她来了,只招呼小丫鬟收了碗碟下去。    冬荷道:“我说早也不见她影儿呢,昨儿说你先看看,觉得如何?”庞绫道:“既是你抬举的,自然不会错。只她说是外头的,还不知家底怎样?”冬荷听闻也只叹,原这金来本家是梨园子弟,却不知哪年营生倒了又赶上灾,家里人卖了她好赖得些银钱不至于饿死。道:“也是可怜见的。我见她比那些同时进来的女孩子出挑聪明些,便留下了。只一件,当年太爷提过一句,有那意思是要把她预备给绎哥儿做房里人的。”庞绫笑道:“这算什么大事,绎哥儿那儿自有太后娘娘打点,用不着咱们这儿出人。”几句话便劝得她安心。又见她装饰简单,只挽着儿,揣度是早起料理管事顾不着这些,又想起昨晚之事,便拉她至妆台前,揭开镜袱,开了妆奁,冬荷只问她做什么,庞绫笑道:“平日里都是你给我梳头,今换我替你理妆。”冬荷道:“哎呦,你省省罢。”一面急着要走,庞绫只摁住她,才好作罢。    自取了铅粉瓷盒和胭脂膏子来,从盒子里拈出花棒倒在冬荷掌上,自己撩起袖子将各色胭脂和了水抹在肘上,正经道:“姑娘只看喜欢哪一色呀?”冬荷佯作拍她几下,又白了她一眼,才用手指蘸了,搽在唇上。快化完时,庞绫趁她一时对镜不注意,将她嘴上多余的胭脂抹了,又抿在自己嘴上。冬荷惊道:“你作什么?”庞绫却一脸无所谓:“这有什么,从前也看大姐姐与青姐姐顽过,那时小,只依稀见青姐姐伏身贴在姐姐面前不知作什么,还没看真切,就被姐姐发现哄出来了。后来春姐姐还笑她们:‘交杯盏也没吃的,倒演起‘假凤虚凰’的戏来了。’”    冬荷听闻这几个字,不觉怔了。庞绫却浑然不觉,又翻出一副银丝芙蓉玛瑙攒珠钗,两支山黎豆二色宫花,冬荷只推说够了,庞绫笑道:“我又不用这些,放着也是白教它落灰,这叫‘物尽其用’,也不枉费了它。”说着与她簪在髻上。    外头金来收拾完了,进屋子看见这幅场景,也捂嘴笑了。庞绫道:“你笑什么?”金来道:“我只笑姑娘姐姐这会儿怎么换一个过子了。”庞绫笑道:“我昨儿得罪了你姐姐,今赔不是。”又看向冬荷,她一时心下也知是昨晚之事,顿时羞的脸红。庞绫好笑着又作长揖,道:”姑娘,也担待我些吧。”冬荷忙起身道:“你少混说罢,如此是叫我没脸了!”庞绫抚着她的脸道:“怎么会,你可是我的脸面。”    一旁的金来听了,只转了转眼珠,道:“阿弥陀佛,姐姐可是有福的。”另二人听了不解,回头看她,道:“好端端的,这话什么意思?”金来道:“还不有福吗?姐姐便有姑娘疼,也不会教人白欺倒了去。”庞绫一听这话,道:“这是什么话?谁要欺你?”冬荷听闻也大致明白了□□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连忙道:“没有的事,别听小孩子瞎说。”一面又给金来眼色。金来忙道:“如何没有,前几个月舅老爷三天两头来寻姐姐不是,又打人骂人的,说得好难听呢。这是给姐姐气受,也给姑娘没脸。”庞绫一时怒从中起,直欲叫小厮绑了人来,冬荷一味死劝,端得不知后来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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