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外堂这厢还未见分辨,倒又见有人横插进来。古云凰等还未发问,那人抢先道自己正是这间当铺的司理,正经的老板。又道平常不大往来,那朝奉是他远方的亲戚,拘谨刻板又不大会来事,不过混个营生混口饭吃。听闻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即命人将当物取来,只道:“无论贵贱大小,不义之财自是没道理收的。”二人听闻心下各思。庞绎又想起欲将当银退还,他也十分推让,道既冒险典当,想必是遇见了难处,不如就此打发了,倒也是轻财。庞绎见状更觉他颇具义侠之风,想不过一件坏事如今倒能成一件好事,心下甚是欢喜,倒生结识之念。    这会儿手下人将那粉盒取了出来,庞绎欲命小厮好生收起来,他又道:“兄台这物件倒是新奇,可否借我细看看?”庞绎抬手给了,道:“掌柜的也识货?”他笑道:“江湖生人,四海为家,也算知些皮毛。”庞绎笑道:“我却不大懂,要掌柜的指教呢。”他细细看来,道:“了不得,是件好东西。无论其外颜色光泽之打磨,内动物尸骸之凝结。此等上物,得使者也非寻常,难道……”打量二人之时见其面面相觑似有难色,笑道:“是在下眼拙,原是有贵者临门。”自报名号倒也简洁利落,道:“在下金懋叔,还请指教则个。”云凰打量其自有一会儿,见其虽自江湖,言谈却脱江湖之俗,又形貌瑰奇,风神疏朗,笑道:“申国府,古云凰。”见庞绎不知何从开口,又指道:“这位,便是瑞亲王爷。”语毕庞绎道:“金兄不必多礼,这也是巧应了那’不打不相识’之语,我自欣赏兄台性情疏豪,还想交个朋友,正不知如何开口呢。”金懋叔揖礼道:“自是在下荣幸之至。”后又叙谈一番,三人皆是豁达宏量之辈,话愈投机,最是契合。    展眼已到午饭时分,还未尽兴,欲寻一酒肆继续。收拾出门时,当铺的票台对帐争执了起来,说什么“明明是位先生,怎么又是婆子”的。正巧被云凰听去了,也没听地真切,疑道:“什么先生?”那朝奉见了连忙示意票台住嘴,摆手道:“小姐误会了,这混崽子这几日丢魂了,记岔了也是有的,就是一老婆子来当的,没什么先生......”云凰正觉糊涂,没成想身后站了人。原是那金懋叔轻点她肩头两下,道:“古姑娘请。”又见庞绎在门外催促,一时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好作罢。至宴席坐定,整上酒肴,闲谈漫饮,推杯换盏,至兴处庞绎更有意邀金懋叔进王府一游。金懋叔不好推辞,待算还酒帐,三人便一径去了。    待赴瑞府,已至未时。游览其中,只见亭台楼阁,峥嵘轩峻;草木山石,葳蕤洇润;三人说笑了一路,转过山坡,度过石桥,又于亭上嬉戏玩赏一番,至东北方一处庭园口,只见洞门之上题’南园’二字。金懋叔道:“这也奇了,此处明明不处南方,何题’南园’呢?”庞绎笑道:“这只因此园刚起之时,一晚漫步至此,自廊上竹帘现月,便想起了唐朝李贺之句’晓月当帘挂玉弓’,此句出《南园十三首》,便谓其’南园’。”金懋叔见门旁两处题诗,果真是李贺的诗句——“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云凰又道:“我倒是这里没来过。可有什么好东西,也教我们瞧瞧。”庞绎道:“此间还分隔了几处小园子,虽说布局还算精巧致密,但终不似外头那些雕栏玉砌,倒更具田舍家风。我平日不大来,现今也只是有客居此。”金懋叔道:“既然是王爷贵客,就不便多叨扰了。”庞绎道:“这也无妨,先生平日少交通,他所居之处又可自由进出,我们游赏也不至打扰。”云凰笑道:“好新奇的客人,既客居在此,又不与主人多有交往。”庞绎道:“先生是医者,每日阅籍研药还来不及,哪里还来闲下的工夫?”语毕几人进园游玩,一边走着云凰又追问道:“医者?莫不是那位你从云南寻来给老祖宗治病的?”庞绎疑道:“怎么你也知道了?”云凰笑道:“我听小叔说的,你还教绫姨敲打了一番呢。”庞绎略微有些不满道:“什么时候古三哥也如此喜欢拿人取笑了。”    三人至左起游廊进入,倒并不着意观览,忽而转过见一带粉垣。庞绎向二人道:“这便是先生的住处了。”云凰喜道:“不知道这位先生 在不在,可否一见?”庞绎听闻云凰提此要求便上去敲门,两三下后还无人来应,道:“看是不巧,怕是出去了。”见云凰面露怏色,又安慰道:“你勤些去老祖宗那儿,说不定就能见着了。”又见金懋叔认真打量此地,以为他独对这里感兴趣,笑道:“金兄以为如何?”金心里尚有私事思忖,一时竟也没个回应,待回过神来,忙道:“啊?……的确好个所在,清幽非凡,隐于山坳树杪之间,又一路缘水而来,倒真是’桃花源’了。莫说作客,即便长居也是好的。”    待尽数游览完毕,已至申时,金懋叔并古云凰前后告辞。然云凰正欲离开之时,才想起琥珀粉盒一事的疑点之处,便与庞绎说道:“我细细想来,不止蒋奶妈将东西死当一处太没道理,怎么在我们进屋搜查之时,还明晃晃将当票子放在外头,就不怕人瞧了去?”庞绎想也没想便道:“兴许是她多吃了酒,随手放的。”云凰见东西寻回,庞绎似没有再追究纠缠之意,也不再将当铺里朝奉票台之对话合盘托出,只怏怏而别。    且说自各散去至今,已过酉初三刻,薄暮冥冥。瑞府上下皆酒饭不曾毕,却见一影现东北墙垣外,顾四下无人,闪步进了园门。至一处朱门前叩门,短叩二下后又换指尖敲二下,便听得“吱嘎”一声,倒是有人来应——正是客居瑞府的宋尹彻。见来人——却道来人是谁——正是白日来此游赏的金懋叔。宋即刻让其进屋,又仔细打量四下,方阖门。    遂进正室,便觉眼前清爽,原是窗户旁雨过天青色纱罗,正巧起微风,又与屋外晚暮、竹篁相称。那金懋叔也是随性之人,自顾拣了张椅子坐了,将今白日之事所见所闻尽数细说了一遍。原是那蒋奶妈本有偷盗之心,又惧于后果,一时难分辨。可巧被宋尹彻碰见,便设了计,本为便二人通信之宜。    宋尹彻叹道:“到底是损人的勾当,也不是什么能为。”金懋叔喝了茶冷笑道:“先生也太好性了,我却做不来。就该叫这些鸡鸣狗盗之辈去,要我说,如此还白折了我的银子呢。”宋尹彻摆手道:“你只说正事如何罢。”金懋叔道:“别的都还可,不痛不痒,暂也没什么好说。我自打量来,如今有一件——打起买卖盐的主意来了,倒也是手长。”又叹道: “别说一二年的账,哪里就能有干净的呢,背后不知多少坑家败业的事儿,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宋尹彻道:“虫豸穷极龌龊之能事。这样一来,倒也尽了。只是后续之要方为’借力’,这才难说。又要行之隐蔽,又不好再牵扯其他人进来。”金懋叔听闻后打趣道:“先生如此仔细,哪里还能伤了别人的体面。”宋尹彻听了这话,心下一沉,因笑道:“如今哪有空去理论这些事。”    “连宗带亲,哪有不扶持遮饰的?这些先生可比我明白。更别说是那同姓一门里的,皆是’一个鼻孔出气’的道理。莫说今时不同往日,要真牵扯起’富贵王权’几字来,止不过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要不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云云。若真论起来,只怕是庞家门里头的猫儿狗儿也不见得干净。不过唯有这瑞小王爷,倒还可一交。我劝先生何必拘泥于此,趁早丢开手算了。”他本是深染江湖习气之人,素来厌恶朝堂宦海勾心斗角。饶是此番不愿插手,而又有故识之谊,旧助之恩,万般不好推脱。又长久深恨崇庆王府分羹占了他们的便宜。  二来心下还暗暗打算了另一桩私事:原来他虽性情爽侠,也擅好风月,长得又美,颇讨得些花柳莺燕欢喜,不过终是露水情缘,他也不以为意。怎知如今机缘巧合之下见一古云凰,其霁月光风之态竟引得他心中竟涌起无数风流之意——原是为她来了。倒也觉得奇了,盘算不知是否为将门女儿多与寻常不同的缘故,到底不是庸脂俗粉可比,心下觉得甚好。又见宋尹彻愁眉紧锁,似有难解难分之事,便冷笑道:“今日未时还见那崇庆王府的二爷往隔壁府里去了,且看他们如何开交吧,再问’借力’之事也不迟。”    再道毓府这边,刚过了午膳,外头便有人来报:“崇庆王府的纷二爷来了。”    庞绫这会儿正用丝绢擦拭完一柄紫铜质火铳,欲收盒,听闻忽疑道:“他来做什么,就说我病了,不见。”说罢欲往床上歪去。小厮正退出去之时,对面伏在案上描花样的冬荷想了想便说“回来”,又放下手中活计拦住她道:“好端端的平日里没事,偏这会儿病了,谁信呢?上回把人都得罪完了,这会子再不愿意面子上过不去不说,白白结下梁子何苦来?”遂强拉了她下来,又将衣服通身整理了。望向其腰间,才想起’蛾首金’的事儿来: “哎呀,这两天事儿忙,那结绦子的事儿我给忘了。”庞绫笑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再找小丫头做去罢。”说罢出了门,正巧有丫鬟来送茶,她随意瞥了一眼,侧看去倒是个俊俏的丫头,只看着眼生,前头又催着紧,也没理论。    一路径直穿过抄手游廊,从倒厅进入里屋,正巧见庞纷行至毓宓堂外。一边揖礼一边问:“殿下纳福。”庞绫见道:“我才说也是奇了,年初五的炮仗都没听见响,财神爷倒进家门来了。”说罢让上茶,自正中紫檀七屏罗汉榻上坐了,地下面是东西两溜交椅。庞纷自之前城外风波,本已没了脸,今没成想又有求于人,心中早已设下凡百开场之言,竟让人先开了口,慌乱只好连称“不敢不敢”。度其位次,不敢逾矩再教人家拿捏抢白了去,只在下首位坐了。    庞绫因道:“今儿怎么得空来了,也不提前支会一声?”庞纷因陪笑说:“前些日子得罪了殿下,哪里还好意思,今儿有事相求,这才拉下脸来。”庞绫道:“原是这事,皇城底下动枪动棒的,难不成都要反了不是?我也不为什么,只说你也太肯动气了,都是有头有脸的,咱们是谁,她又是谁,落下个横行霸道的名儿,不是叫人家笑话去了不成?好歹放她吧。”见庞绫言语似有夹枪带棒之意,庞纷脸上尴尬,不情不愿又只好称“是”。又笑道:“都是一门子亲戚,也不作兴谁给谁脸子瞧。我这人纷二哥知道,嘴上没个轻重的。回来以后也怕叫你们笑话了去,兄弟姐妹一起,谁没个摩擦争执,这事倒小,闹到上头才叫事儿大。如今过了就休提罢。”    庞纷一听这话,当真以为只在他们之间流传,旁人一概不知。连忙称“是”,又好言语巴结起来。看得庞绫心里只发笑,又不好表现出来。原她久察其不轨之心,自己又不是服气的人,无奈又惦冬荷之嘱,便想出一招来——先言语敲打后又捡些抬举他的话说,庞纷本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之人,如此一来他更是前头恩怨全然抛到脑后。    庞绫笑道:“既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了。什么求不求,也太外道了些。”庞纷起身揖道:“三妹妹此番定是有大作为的,还望担待些,不要太怪罪。”只消这三言两句,庞绫早已明白了,准是为下年户部放出裁减盐引的风儿及年底归账来的,又想起前些日子霍棠所嘱。佯惑道:“这话奇了,好不好的我能担待些什么?”    庞纷忙念佛道: “好不好的,不过也是三妹妹一句话。”庞绫道: “这话没得叫人恶心,好不好的,我哪儿来那么大本事?要说’年轻不知事’的是我,要说’人生地不熟’的也是我。二哥眼里什么金银富贵没见过,上下不过几百两银子的事儿,如今倒寻上我来,若好了便好,若不好了不止叫人家说嘴’眼皮子浅’,你也白忙。”庞纷为难道:“别的倒还好,若不是妹妹提起这银子的事儿,断不会叫妹妹来笑话了去。”接又一大堆分了房活计短缺世道艰难的话,庞绫想了想,竟接了下来,叫他先去罢。遂其大喜,再三拜了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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