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芝提着从纪氏铺子买来的烧鸡正往家中赶去,冷不防在人群之中瞧见了长兄郁琛的身影。    郁琛站在一间不大不小的首饰铺子里,正瞧着一跟簪子出神,突觉被旁边的人撞了一下,又听得身后一声叱咤,入耳只觉无比熟悉,正是自家妹子的声音。    转身看去,兰芝对着一人怒目而视,手下用力扭住了那人的手腕,顿时那人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郁琛一呆,随即出言唤道:“明珰……”    兰芝乃是他的胞妹,本名郁瑾,小字明珰。    听到兄长呼唤,兰芝将那名贼子交与铺子里听到动静过来的人看管,让掌柜的报官,然后转身走到了郁琛身边。    素手一扬,左掌中藏了一块美玉,抱怨道:“书上都说怀璧其罪,出门偏要带了出来招眼。”    郁琛忙垂目视之,腰间空空如也,想来是那人撞上来之时顺走的,却刚好落入了小妹眼中。    于是接过,郑重道谢。    兰芝见他珍惜地摩挲着玉佩,她年纪尚小,不懂那些个儿女情怀,心中暗叹了一声,想着兄长明明是个仔细人,如此小事竟还需旁人提点。    若是谢微在此,或许还能帮她吐槽一句:一位衣着简朴寒碜的青年,腰间却悬着一块让人垂涎三尺的美玉,简直就是肥羊的代名词。    这玉佩对郁琛而言意义非凡,因而从不离身。他们居身之所近邻都是质朴平民,恐怕无人能认出玉佩的价值,纵使偶尔有人瞧见,被玉佩的莹润光华耀花了眼,也不会相信这家子一贫如洗的兄妹竟然身怀价值千金之物。    郁琛早已不是昔日名满京城的大家公子,几年来身为长兄为生计所迫,恐比寻常人家的女儿家还要懂得节俭持家,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内心的清高依然如故。生活质朴,然能度日即可,除此之外,财帛皆为身外之物,千金亦等闲视之。    兰芝约莫知道在兄长心中情义无价,美玉价值几何却从未在心头想过。这玉佩于他是千金不换,而于旁人却无特别涵义,一时竟不曾防备见利起意之徒。    郁琛握住失而复得的定情信物,心头掠过千般滋味万种情思,忽听得妹妹问道:    “兄长怎会在此?”    他一怔,若有些不自然地挪开眼神,轻咳一声:    “也无他事,前来看看,或能为你的及笄礼早做筹备……”    还有两三年才到她的及笄之年呢,兰芝没有当即说破,而神情之间流露出了不以为然。郁琛瞧了出来,目光却又落在她单手拎着的烧鸡上,伸手接过,正待说话,就见两名衙差接报后匆匆赶来。    如今是歌舞升平的盛世,京都之地乃天子脚下,闹市之中时常有衙差巡视,来得如此之快倒也不让人惊讶。两名差役将小贼押解回衙门,郁氏兄妹等着问完话后,也无心候着结果,转身就走了。    回到家中,院子里的石桌旁还摞放着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竹篾等物。入春后,郁琛每日在家中扎几只风筝,请隔壁王婶子往集市摆摊时捎带去换些银两。    清明已过,生意也就清淡了下来。    兰芝打量着干净整洁的狭小院子,确认屋里屋内都无需清扫整理,于是生火煮粥,顺道将整治好的烧鸡摆上了桌,就见郁琛从屋里走了出来。    目光掠过兄长的腰间,已然不见佩玉踪影,她心中纳罕,但也没有多问,随口说道:    “我才到夫人身边,隔三差五地告假原是不妥,若是家中无事,以后就仍按往常的惯例,每月十五归家,不知兄长们在家中可照应得过来?”    郁琛瞧着愈发沉稳干练的妹妹,心中喟叹,却也隐约觉得骄傲,当下温言道:    “主人家厚道,是当尽心差事,方可回报一二。”他看着兰芝,目光温和清澈,“家中自有我照应。”    一个矮墩墩的身影忽然窜了出来,探头探脑道:“姐姐,家中还有我。”正是郁家的幼子郁嘉,他略显骄傲地挺胸道:“我如今八岁了,家中洒扫做饭之类的事,也都能做了。”    郁琛瞧着小弟,莞尔颔首:“如此甚好。”    当初兰芝要去大户人家做活,郁琛与郁衡两位兄长坚决反对,但见兰芝心志坚定,又暗中探访得知谢家风评尚可,对下人尤为宽厚,这才没有再阻拦。    郁家兄妹相互扶持,三年来同甘共苦。女儿尚为家中生计奔波劳苦,郁嘉身为男孩,年幼不能自食其力,操持些家务亦无不可,郁琛与郁衡在家中也是做惯了的。兰芝偶尔得了假才会回来,平日里在外奔波之事多有二兄郁衡出马,郁琛则在家中照看,若要做些活计也往往不出家门。    兰芝瞧见了郁嘉,一如往日一般,立刻没了好脸色,哼了一声,沉着脸撇过头去。    郁嘉苦着一张小脸,扑进长兄怀里哭道:“姐姐不喜欢小嘉……”    “也不知道你姐姐每每带回家的鸡腿,是谁吃的最多?”戏谑的声音传来,不用看也知道是二哥郁衡回来了。    兄妹四人坐下一起吃饭,郁衡的目光在兄长的衣饰上打了个转,显是注意到了不同往常之处,却不动声色。他瞧着面容沉静的兄长,悠悠问道:    “你是如何打算的,三年后仍不下场?”    “嗯。”    郁衡瞧向兄长欲言又止,辨不出是喜是恼,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到现在还是放不下吗……”    ……    谢微前往拜访萧夫人时,仅带了静姝随行,她知晓兰芝挂心家中,索性就准了她一天假。归家后听闻子衿代为传达的兰芝的意思,微微一笑,想道这丫头年纪虽小,却是个明理的,尤知感恩。    萧夫人特地为她挑选了两位初来乍到、还未在清秋台露脸的女子,然而杜芊若既不愿也就作罢。如今倒是还少一人。    谢微想了想,目光在子衿身上打了个转,吩咐道,过会儿叫上兰芝,几人一起到她跟前来,她另有要事吩咐。    偌大的宅子里,能随意到她跟前的,也就只有她屋里这四个丫头了。    谢微想着她要吩咐的这件差事不易做,自然是不论资历择优录用了。况且,静姝想来是不愿的,程蕙有更合适的差事,也暂且不提,余下尚有二人。    果不其然,谢微方才提了此事,子衿与兰芝就争相踊跃。    若是寻常大户人家的一等丫头,很有那些养得娇气的,平时惫懒懈怠得很,在主人面前得了体面,也自觉身价不同了,断不肯在外抛头露脸,风吹日晒的。    唯独谢微这几个丫头,自尊自傲深藏内里,却没有这许多个毛病不提,眼界也比一般丫头宽广。    眼下新铺子的屋子已在修整,只差各路人手到期了。除了柳采薇外,她还需寻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倒是不一定非得在外头找,故而先将差事细致说明了,问问身边这几个丫头的意思。    兰芝应声而出,余下三人相觑一眼,程蕙与静姝喜静,不善交际,倒是子衿跃跃欲试。    谢微笑吟吟地定下章程:让两人笔试三场,两场占先者即为胜出。    其一,对钗环首饰的辨识能力,其二,是对贵族礼仪的熟悉,其三,待人接物的谈吐风度。    若说对首饰的了解,两人也就旗鼓相当,子衿心中揣度,若是静姝来比试这场绝对大获全胜。然而论后两项,即便她和静姝两个人加起来,也是比不过的。    那小丫头不显山不露水的,真论起谈吐教养,比之那等书香门第养出的女儿也不差了。    如此人选就定了下来。    谢微瞧着悠然旁观的程蕙,忽唤她近前来,问道:新铺子还缺一位打算盘的账房,可愿兼任?    程蕙一怔,连忙应下,面上倒似有几分喜出望外。她从小的志向与众不同,不爱女红胭脂,偏想要做个账房先生。    谢微偶然见识到这丫头在算学上确有过人的天赋,心算能力尤让人赞叹。程蕙每每自谦,说是比之姑娘是望尘莫及。可谢微想着自己从小接受现代教育,小学起就是奥数的苗子,程蕙无师自通,比她略有不及,实非惭愧之事,而是难能可贵了。    她既起了怜才之心,就有心为这个丫头到点,眼前有个机会摆在眼前,而这丫头也愿意一试,自是要成全她的心愿的。甚至还暗自思忖:复式记账法的借贷法能否稍作改良后教与这丫头,只是记账习惯的更改,看起来并不惹眼,算不得多么惊世骇俗的发明,想来无碍吧。    女子在古代想要拥有自己的事业,实为不易。即使是程蕙这样,十八岁犹待字闺中的,也未必就是看上去这般潇洒。    程蕙曾提过,在姑娘身边伺候两年,待到她满二十岁,谢夫人就会为她操持婚事。是以,程氏夫妇才会由得她又得了两年自在。    谢微观其意,程蕙对嫁人之事并不大情愿。思忖过后,终是觉得此事且留待后议,眼下不好大包大揽,就此对程蕙做出允诺。一来毕竟是他人家事,怕程家二老找她拼命;二来程蕙也没有坚拒到底的意思,也只是消极地想着能拖上两年罢了。    想来谢夫人也是如此打算的,两年之后再谈亲事,倒也算不得彻底耽误了姑娘家青春。    京城繁华之地,自有万千景象,不比穷乡僻壤之地未受教化;即便双十之年,若是出嫁有体面,等闲也无人说三道四。    谢微意识到自己操心起丫头们的终身大事来,不禁哑然失笑。暂且打住了念头,将心思仍是放回到眼前的事上。    当日在珍宝阁中,与朱掌柜商谈新铺子事宜时,掌柜的犹豫再三,鼓起勇气问了句:这千金,指足金,还是纹银。    谢微忽而想起,古文叙事中,确实时常金银不分,以金指代银的比比皆是。    千两金,就是上万两白银,折合铜钱约两三千万。    谢微之所以敢定千金标准,当然是因为她很有钱,非常有钱……但离最有钱的阶层,想来相距还很远。    古代社会阶级分明,常言道权钱不分家,她家尚不属权贵阶层,那么即使豪富也不至顶天。    若依她原本的心意,这“千金”的标准是不能改的。    若是降低了标准,难免会惹来一些暴发户或是入不敷出仍要充门面的破落户。    然而在朱掌柜颤颤巍巍的目光中,心生不忍,只好改口为:一年定金为一千两白银,十年定金为一千两金子。    按如今的金银兑换比例,一千两金子约莫等于七千多两白银,也算是对核心贵宾成员让利了。    就这样,朱掌柜还一副随时可能昏过去的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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