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慕秋在京中有座“秋园”,乃是皇家园林,本是天子御赐给豫王,然后被这个败家的弟弟转头就献给了心上人,又成了京中一桩让人啧啧称道的传奇。    知晓内情的人心知肚明,那豫王不过是过了过手,园子明摆着是天子相赠红颜的。    而此番萧慕秋邀谢微到私宅小聚,约定之地却不是秋园。马车辘辘而行,渐渐往城西南方去了。估摸着路上的时辰差不多了,谢微挑帘向外望去,沿途不见轩峻的高门大宅,亦远离了热闹的坊市。    谢微心中对照着李潜渊前日指点的京中坊市分布图,推测在这一带居住的不至是贫民,但也罕有非富即贵的人家。    待下了马车,又有软轿迎入府中,落轿后放眼看去,宅子朴实无华,不过是普通的民宅。    坐拥清秋台与秋园,若论财力,京中少有女子能与这位萧夫人的一较高下。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无人能想到她居身之所只是一座不起眼的二进院落。    谢微一路行来安之若素,仿佛不觉有异。待到见到了主人的面,方才心生几分诧异。    这位倾倒九五之尊的萧夫人,远非祸国殃民的绝世妖姬容颜,风流绝艳不沾分毫。    也不是那等眉目楚楚、我见犹怜的女儿家,让人一见之下就心生呵护之意。    眼前是一位年过三十的女子,绾着妇人髻,娥眉淡扫,倒像是小户小家里再贤良不过的夫人。    倒是可用红楼一书中的人物作比:本以为有机缘一睹秦可卿的风流妩媚,不曾想迎面而来的却是端庄素淡的李纨。    也许是她打量的目光天真坦率,眼前的妇人素净容颜上添了隐约笑影,望过来时倒似故友重逢。    那般亲切随意,才是真正不带敷衍的善意,谢微当能分辨。    而当萧夫人开口招呼时,谢微真正一呆。    那把声音,当真宛若天籁。又不同于歌女名伶,而是若空山飘雪,冰川春融,不带凡俗烟火气,如闻仙乐,泠泠然有出尘之感。    国色天香的佳人能让人如沐春风,而这位洗尽铅华的夫人的声音,亦能让人心上不染尘埃。    待得落座后稍叙几言,略略用过些茶点,随即言归正传之时,才晓得这位夫人在嗓音不同凡俗、气质淡雅宜人、所备的茶点口味绝佳之外,更有个不可多得的好处:爽快。    萧夫人指着听了传唤入内的两位妙龄少女,笑道:“若是合眼缘,问过她们的心意,即可带走。”    果然是有人为她疏通了关节,不然名震京城的萧夫人与她素不相识,怎会盛情相邀?如今看,更是连她有何求都了然于心。    那人好大的面子。    正如她以西方传奇作比,“有求必应”四个字里,可见多少神通。    两名少女一人姓杜一人姓柳,萧夫人早已言明来历。    去岁一桩贪墨案震惊朝野,杜柳两家也牵涉其中,族中男子皆被流放,妻女没入教坊。    清秋台的女子皆是家中坏了事而遭牵连的,相较他人,这二女还算是有造化,被长公主看中了,如今留在清秋台教习规矩,两年之后入公主府为公主之女伴读。    谢微曾问询过李潜渊本朝法度,知晓她们这样的女子想要落籍,在京畿之地只有京兆尹有权特赦。然而京兆尹实权再大,在皇家公主面前,想来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只是长公主既看中了二女,为何不立即将人接走?两位姑娘俱是十六七的年纪,若非家族败落怕是已嫁人了,再过两年,就到了双十年华。若是按话本小说中所言,大户人家的丫鬟到了这个年纪配小厮都略嫌年长了些。让她们留在清秋台两年,究竟是为了磨磨性子,还是另有缘故?    萧夫人与二女说明原委,道是若随谢姑娘离去,两年后任其自择前程,长公主那儿由她担待着。    谢微闻言,低头饮茶,心道:与长公主抢人这笔账,应是算不上她头上吧?    罢了,神仙打架的事,她权当不知就是。    杜小姐面容上犹有倨傲之色,唯独对着萧夫人,眼中才隐有谦卑之色。可此事,她却万万不愿,踟躇的神态落入萧夫人眼中,夫人不欲勉强,又问了一声。    杜芊若想着萧夫人话中之意,是留在清秋台受教,或是随了商贾人家的女儿回去,两年后公主府与谢家择一处安身。她沦落至此身不由己,然若要为仆,宁愿在公主府为婢,从一而终,远胜到市井之间抛头露脸丢人现眼。于是咬着牙回了不愿,萧夫人听了也就作罢了。    柳小姐神色坦然自若,向谢微欠身道:“愿听候姑娘差遣。”    萧夫人抚掌笑道:“这丫头闺名采薇,才入清秋台数月,尚未更名。不如就请谢姑娘赐名吧?”    萧夫人以笺相邀,其上有“慕秋”二字的印鉴,谢微投桃报李,回函亦留了闺名“微”字的花押,那字样是她在旧时妆奁中寻到的,想是谢大姑娘嬉戏之作。    萧慕秋既知谢微名讳,这是在委婉提点让柳采薇改名以避讳。    谢微瞧着柳采薇,略略摇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倒是个好名字,就不用改了。”    萧夫人眸间闪过一抹赞叹之色,先吩咐杜芊若退下,转头对谢微言道:“柳丫头还有一妹名唤采苹,年方十岁,跟在她身边……”    谢微闻言,朝萧夫人笑道:“那也让她随了我去,可否?”    她这般直截了当,反倒合了萧慕秋的心意,当下无有不应。    柳采薇心中大石落地,上前深深一拜,随即被领下去收拾行囊,待得谢微乘车离去之时,她与妹妹同坐一辆车,随行在后。    妹妹采苹是个懂事的,遭逢变故后性子也沉了下来,可到底年少,离了清秋台仿若脱离了拘禁之地,听着市井之间的热闹,更像回到了幼时时光。    柳采薇见着妹妹眼中的雀跃,心有不忍,就略略挑开了帘子,让她从窗子往外瞧上几眼。    到底也不敢太放肆,略略瞧了两眼就放下了帘子。    然而最后的一瞥之间,蓦地一个人影引入眼帘,竟让柳采薇一颤,身子都似僵住了。    那是个颀长清瘦的青年,一袭朴素的衣衫,瞧去似乎已洗至发白,然而腰间却悬着一块美玉,莹润有光泽。    柳采薇极力瞧去,那人已没入了人群中,惟有那惊鸿一瞥的景象印在脑海中,此生也无法抹去。    那年是她的及笄之年,双亲所赠的玉佩,被她转赠给了从小定亲的那人。然而未盼到婚期,却先等来了他家中遭难的消息。往事历历,有如那玉佩一般,在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诗经·卫风·木瓜》)    ……    她心中悲苦难言,揪紧了胸口的衣襟,却只能无声地啜泣。采苹瞧见了她的模样,大惊失色地扑上来,询问姐姐怎么了。    柳采薇红着眼眶,却极力镇定情绪,作出口型,无声安慰道:“无事。”    她们姐妹二人,是爹娘仅余的血脉,纵是世情如霜,凛冽无情,她也要护好妹妹,不能两人全都葬送了一生。    谢微回到家中,听闻李潜渊在花厅相候,她不觉诧异,转头轻声吩咐静姝几句。    那日听李潜渊讲解过后,她心中有了定数,初步拟定了新铺子的地址,不出三日就买了下来,又见附近有一处宅子亟待转手,考虑到那一带都是官邸,治安极好,于是买了下来。院子不大但位置绝佳,如今正好安置柳家姐妹。    她承了李潜渊的情,谢礼却是不能少的。    李潜渊见了她,并未细问今日情形,谢微却问他,若是她的铺子里雇佣了犯官之女,被人知晓后,可会对他的官声前程有所影响。    李潜渊笑着摇头道不妨事,又与她细细分说了一番,谢微才知教坊中的女子,除了以色侍人、歌舞助兴外,偶或也会被请去担当类似迎宾之类的角色,不过如现代那样当个花瓶。除非当真犯了皇帝忌讳的人家,才会人人避之不及。而若是出自那样的人家,即使萧慕秋也无能力让其留在京中。    说话之间,静姝已捧着一盒笔墨纸砚出来了,样样俱是谢微亲自挑选的。    一套十二支的湖笔,一方端砚乃老坑出的鱼脑冻,纸是名贵的羊脑笺,墨则是据说传世极少的罗小华桐烟墨。    李潜渊起身接过,含笑作揖道:“却之不恭,多谢夫人厚赐。”    待姑爷离去后,子衿笑吟吟入内禀道:“兰芝回来了。”见谢微望过来,忙补了一句,兰芝见姑爷在,不好入内回话,于是先去看赵厨娘了,还带了一大包烧鸡与卤鸡爪。    兰芝家中近来无事,还与子衿等人说了,稍后回禀姑娘,不用隔三差五准她的假回去探望了。    兰芝与静姝一般,在子衿眼中都是个闷葫芦,但多个人在身边听她念叨,子衿自是高兴的,却嘟囔了一句,    “这丫头是该好好地拘在府里学学规矩了,今儿还听见婆子们嚼舌头,说什么府中的车夫瞧见她一个姑娘家,居然当街与小贼扭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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