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浅对这个“溪外人”充满了好奇,生怕他会伤重不治,就此没了,于是亲自采摘了花叶,捣碎成泥,敷在他伤口处。  她自小便不是个安分的人,在溪中攀高爬低惯了,每每受了伤,大师傅都会亲自摘花捣叶为她治疗,以免留下疤痕,看得多了,她也就记住了。  之后她又去厨房偷了些糕饼,备放在耳室,这才搬了张椅子静静坐到他床边,想象着这张嘴开口说话时会给她讲述怎样一个新奇震撼、与众不同的世界。  云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一阵窸窣声,睁开眼他已起了身,慌乱的在身上摸索着什么。  她将手心锦盒递到他面前,柔声问,“你是在找这个吗?”  男子一把夺过,待看到里面戒指完好无损,这才平静了下来。  云浅意外发现,他握着锦盒的手捏得很紧,就像拽着某种威胁,用尽全身力气,只为让它粉身碎骨,她有些迷糊了,这个贴身之物不该是他珍之重之之物吗?可为何此刻他身上只有无尽的恨意。  恨,就像这黑夜一样,深不见底!  云浅试着去寻找他的眼神,她曾听爹爹说过,观一个人的心术,要看其双眸,忠奸善恶,大底能辨识七八分,可他却始终有意无意的避开了。  突然,他像是嗅到了什么,深深呼吸了数下,连鞋都没穿就跑出了耳室,云浅跟着出来,发现他停在了数株盆花前,花叶极细,花蕊呈大红色,花瓣则显浅粉色,整个花朵只有蛋壳大小,说不上有多艳丽。  她走近,略显骄傲的说,“这花叫‘笙烟’,大师傅说,世上所存不过十来株,我们溪中就有七株,这花一花一籽,结籽之后便即枯萎,因此很难培育。”  他没说话,脸上表情却很痛苦,握着锦盒的手不自觉又紧了几分。  云浅走近少许,试探着问道,“我叫云浅,这里是百花溪,你叫什么名字?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沉默。  “是山后的瀑布吗?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依然沉默。  “你身上的伤……”云浅打住了问话,泄气道,“看来你并不想说话,耳室里有些吃的,你先吃吧,你的衣服拿去洗了,等你离开的时候会还给你。”  他依然不开口,目光却不再只停留在“笙烟”上,环视石室,若有所思,竟一直站到了天亮。  晨光从四面八方的缝隙倾斜而来,悄无声息落到他发梢、眉毛、双眸,不习惯突然的光亮,他伸手挡住了大部分光芒,就在此时,石门却开了。  云浅脸色大变,待看清进来的人是莫白,又暗松了口气,可紧接着舒缓的神经又再次绷紧了,在莫白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她父亲,老阁主——云霄。  “莫白……”云浅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想质问,但碍于父亲在,又不便多说,倒是莫白自己开了口,“少阁主,对不起,我不能拿百花溪的未来冒险。”  “你答应过会保密……”云浅突然意识到,莫白什么也没承诺过,昨晚的一切都只是她在自说自话。  “住口。”云霄怒斥,对早已候在门外的家仆命令道,“把他带走。”  家仆依言将人带走,他试着挣扎了数下,终因有伤而失败了,云浅想拦阻,却被莫白抓住了手臂,直到他们走远,才松了手。  在云霄转身离开前,她大着胆子拉住了他衣袖,强忍着怨气问道,“爹打算要如何处置他?”  “擅入百花溪,死。”  察觉到自己用词不善,云霄缓了缓语气,轻拍着她的手道,“云浅,你生长于百花溪,不清楚外面是个怎样的世界,所以也就不知道溪中人能有这份安宁是多么的来之不易,你身为云烟阁少阁主,理应为大家守住这方净土,凡是能挑起争斗,或将百花溪卷入尔虞我诈境地的因素都要彻底拔出。”  “我们可以让他发誓,不说出这里的秘密。”云浅急急辩解。  “发誓?”云霄冷笑,“云浅你记住,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就是誓言,只有人们在意识到自己办不到时才会发誓。”  “可是……可是对于百花溪,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被处死,对他一点儿也不公平,爹已经用‘不公平’的方式处置了大师傅和花奴,难道还想再用一次吗?”  “公平?那好,你说说,怎样做才叫公平。”  云浅一时语塞,侧头去看莫白,他只是低头看着脚尖,仿佛那里正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  “说啊,什么才叫公平?”云霄提高了音量。  云浅想了想,鼓起勇气道,“既然爹说,他的生死关乎百花溪的未来,这就不单单是我们云烟阁的事,让大家投票,让他们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  一口气说完,云浅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不想云霄竟爽快的答应了。  离花神遴选已过去了数月,莲池的戏台一直未拆,在人们的记忆中,那里上演了百花溪最浩大的一出死亡,早已成为不祥地,就连采摘莲蓬的小船都刻意避之,认定的荒废之地,不曾想这么快就又排上了用场。  男子被绑在台上柱子上,垂首不去看任何人。  投票的仪式云霄没有主持,这种琐事还不足以让他费心,莫白代替了他的职责,讲述整个事件的过程他维持着惯有的平静,在云浅眼里却变得陌生了。  “处死他。”人群里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接着便有无数声音附和。  “对,处死他,不能让百花溪的秘密外泄。”  “擅闯百花溪早有先例,就按之前的办。”  “……”  他紧抿双唇,尽管云浅看不到他的眼,却能隐隐察觉他的不甘和倔强。  “他不能死。”苍老的声音响起,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云浅刚踏上高台的脚也收了回去,她曾幻想过有人能出面阻止这一切,却没想过这个人会是大师傅。  几个月来,大师傅的身体已恢复了七八成,心里的结却一直纠缠不清,云霄念着他在石室的功劳,免去了他在古庙禁闭,而他则把这个“牢笼”带回了家里,闭门谢客,除了云浅,谁也不见。  和在古庙时一样,她会把溪中新近变化一一讲给他听,其中就包括擅闯的他。  云浅告诉他怎样发现了闯入者,怎样看到了他的伤,醒来时他是怎样为“笙烟”着迷,后来又是怎样被莫白出卖带走了他……  云浅想不通这些话里到底哪一句触动了大师傅,让他不惜亲临莲池,救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大师傅。”莫白礼貌的打了招呼,旋即问道,“大师傅可是认识此人?”  “不认识。”  “那么大师傅何以认为他不能死?”  大师傅斜睨了他一眼,将目光转向了台侧的云霄,“理由我只能告诉阁主您一个人。”  云霄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大师傅走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云霄先是一怔,随即又露出怀疑之色,大师傅着急的解释一番,云霄疑色未去,却还是朗声说道,“此事暂且搁下,待我查明再议。”  男子被关进了云烟阁,云霄亲自审问了他,为示公平,他允许云浅旁听,大师傅也破例出现在了刑房。  说是审讯,前后不过就三个问题。  “你懂制香?”云霄郑重问道。  男子看着烛火阴影里的云霄,正要开口,却瞥见了一旁云浅的眼神,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干净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尤其是那双眼睛,纯粹一如人迹罕至的冰原……  这也是云浅第一次捕捉到他的眸光,坚毅果敢,却又处处充满防备,像是受伤的野兽,再不愿接受任何善意的施舍。  这一次,她希望他能相信一次。  他读懂了她眼里的恐惧和暗示,沉声答道,“不会。”  大师傅身子微颤,上前一步道,“小伙子,你可要想清楚再回答,这可关系着你的性命。”  云浅秀眉微蹙,不明白大师傅为何要这么说,他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回答“是”的后果,好在答完这句,男子似乎并不打算再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莫白走了进来,怀里还端着盆“笙烟”。  “你可认识它?”  “有人告诉我,它叫‘笙烟’。”  云霄看了眼云浅,接着问,“你之前从未见过?”  “没有。”  大师傅着急的想说什么,云霄用手势制止了他,再一挥手,便有家仆进来将他带走了,大师傅重重叹息一声,也大步走了出去。  “阁主,这个人要如何处置?”莫白问。  “爹……”  云霄抬手,阻止了云浅的话,对于处死他的决议倒稍有动摇,莲池上众人对“死亡”的冷漠让他心悸,那是处死九位花奴带来的结果,他不怕众人冷漠,却不想让这种冷漠传递给他唯一的女儿。  思索片刻,淡淡说道,“剜去双眼,喂了哑药,就把他送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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