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鸣（1）

要说起茯苓和商音相识的渊源，话便不免要有些冗长，当真细说起来，应当要追溯到商音尊座当年的一次酩酊。　　三百年前，有一日晴川历历，中洲的荒芜尊座难得心情不错，便遣手下的神官往西天和南泽各发了一封请笺，邀二位同往中洲论道谈玄。　　论道谈玄这个说法么，自然只是个幌子，谁不知中洲荒芜尊座虽熟读经卷、但私心里一向认为那些都是狗屁呢？他不过是心情不错难得想同人闲聊罢了，于是西天和南泽收了笺子后，一个带了些西海特产，另一个拎上颠倒棋盘，便往中洲而去了。　　二位尊座的脚程自然很快，三处神境虽相隔万万里之遥，于他们而言却不过是出门溜达一趟的距离，于是这笺子辰时才递出，巳时二位便皆已到了。　　中洲神境之巍峨乃当世翘楚，本就是瑞气腾腾的地界，今三方神明同聚于浮生殿前庭的菩提树下，更是瑞气逼人、十分晃眼。不过当事的三位是丝毫无所察觉的，只见他三人于树下席地而坐，寒暄过后便饮酒对弈，当得上是十分惬意，至于各自的神官皆只远远地随侍，不敢打扰这三位的雅兴。　　这酒是有来历的，乃是西天梵珂尊座亲自带来的西海特产，名曰“究竟一梦”，酒味醇厚，后劲颇足，凡人一饮足足要醉上三世，纵然是寻常的神仙饮了，也少不得要醉卧十年，因此这酒还有个别称叫“仙也醉”，很是有些名声。　　这棋也是有来历的，乃是当年商音尊座亲造的颠倒之棋，盘中有玲珑九重海，度浮生万千恶灵，以恶鬼为棋子，以轮回为格局。这棋的规矩有些别致，需这对弈的双方轮流为盘中的魂魄设下幻境轮回，单看那恶鬼能否渡而飞升，将他渡了的那方便是赢家，若是对弈双方设下的幻境都没能将之度化，便算是和局。　　这颠倒之棋三位尊座一同下过许多回，根据以往的经验，此棋的得胜之道在于诛心，唯让盘中恶鬼痛彻心扉方能破而后立，有醍醐灌顶之一线生机；反之，若是心存慈悲过于手软，那些恶鬼便断然不能醒悟，只能永生堕入无尽的深渊中去了。　　因此他们三人之中下得最差的就当属梵珂了。西天实有佛心，一贯善待众生，下这颠倒之棋便总是力不从心；商音和荒芜则是不相上下，据以往的胜负来说，荒芜胜两千三百二十八回、负两千三百二十七回，商音胜两千三百二十七回、负两千三百二十八回，二人和棋九十七回，委实称得上是棋逢对手，于是今日梵珂索性不参与对弈，只在一旁作壁上观，任商音与荒芜决出个高低来。　　商音尊座将这个事情看得颇为重要：这法器原本是他亲造，怎可到头来却输给荒芜？于是格外看中这盘胜负，势要将二十多年前输的那一把扳平回来，于是表面虽八风不动，造那幻境之时却格外下了狠手。　　这番狠手下得太狠了，将那棋盘中的恶鬼折磨得差点儿自行了断，好在这鬼受了多般苦楚之后终于临门一脚幡然醒悟成功飞升，商音尊座便也因此赢得了自己对荒芜的第两千三百二十八胜，皆大欢喜。　　荒芜尊座今日其实也颇看重这盘胜负，未料却以毫厘之差输给了商音，心中自然也有些不平，于是斜了商音一眼，道：“你今日所设幻境着实高明，不过我有一问，还需你为我解惑。”　　商音尊座得胜之后心情颇好，态度自然也顺和，点了点头道：“但说无妨。”　　得了商音的点头，荒芜于是问：“今日你设下的幻境这般严厉，若是你也在这棋盘中亲自走一遭，你能渡么？”　　这个问题它，实在很有趣。　　商音尊座执掌轮回度化不知多少万年，向来都是他为别人设下幻境，倒从没想过假如自己进那颠倒一游该是怎样一番光景，一时倒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梵珂也在一旁调侃，顺着荒芜的意思笑道：“荒芜此问在理，你方才对那恶鬼那般狠心，以我之见未免有苛刻之嫌，假若你能亲身入颠倒亲历一场轮回且最终功德圆满的出来，我和荒芜才算心服口服。”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平素任谁也不会当真，但今日商音意外多饮了些西海之国的究竟一梦，神思不甚清明，加之荒芜和梵珂一道在他身边瞎撺掇，他便在酩酊之中疏忽地笑道：“你二人不过是激我的将，我本可不必理会，但今日难得小聚，我不应了你们倒显得扫兴——也罢，颠倒之中一个轮回，也不过是幻境之外的须臾片刻，我便亲自走一遭罢。”　　这句话脱出口不久后商音其实就后悔了，但荒芜和梵珂却都极没有风度地将此事做了准。　　在远处随侍的南泽第一神官重明见势不妙，连忙忠心耿耿地赶到菩提树下打圆场，试图将西天和中洲的念头打消，结果两位尊神今日都是为老不尊，梵珂尊座甚至笑道：“重明莫急，你家尊座早已心法大成，区区轮回幻境不足为虑，何况有我和荒芜在局外照应，不会有事的。”　　呜呼！就是因为有你和荒芜尊座这种不嫌事大的在“照应”才会出事！　　重明心中泣血，面上却不敢对西天所言有异议，正要迂回地再争取一番，又见荒芜尊座不知何时在一旁支起了红泥小炉，似在烧水，只听这位尊座道：“酒后当有清茶，商音归来之时，大抵也正逢水沸壶鸣，恰可以清茶润喉洗尘，岂不妙哉？”　　重明：“……”　　于是这件事就在西天和中洲的一唱一和中被这么敲定了下来，商音亦是无奈，但他倒也洒脱，只从菩提树下站起，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而后一拂袖，便踏入颠倒之境去了。　　这厢商音尊座走得洒脱，那厢忠心耿耿的重明神官却不得不多些绸缪，依他看，西天和中洲亲自执子，他家尊座无论如何也躲不掉吃亏，他若不从中做些小动作，此事怕是不得善了。　　好在颠倒之境说到底算是自家地盘，其中可以斡旋的余地便丰裕了些。　　颠倒之境中有一个执掌九重幻海的老头儿名叫苍颜，原是幽冥府出身，因将他们司的轮回簿弄丢了一册而被逐出了幽冥府，后来因缘际会拜到商音座下，便被尊座遣到颠倒之境中执掌九重幻海。　　商音一踏进那颠倒之境，重明便火速偷偷以意念与苍颜搭上了线，简要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让他务必在境中保尊座无虞。　　苍颜自打当年弄丢了轮回簿，其业务能力就一直遭到多方质疑，虽说有幸被商音收留，可所得的却只是个闲差，一直没有机会表现自己是多么的能干，今次一听有这么大一桩事落在自己头上，简直欣喜不可自胜，连忙就有了一番计较。　　他寻思着，这颠倒之境虽说是商音尊座所造，但其实也的确很有些凶险。因这颠倒之境度化的不是一般的灵魂，而是前世犯下滔天恶业、连幽冥府都不敢收的孽障恶鬼，尊座进了颠倒之后，一身无上功法都将退去，一切皆与众生无异，这要是被哪一个戾气逼人的恶鬼给伤了那可如何是好？　　苍颜心中立马生出一计。　　颠倒之境的本质无非是另一种轮回，既然是轮回，自然也不过就是经历一生。一生之中因缘际会，最能伤人的不过是人本身，只要他能从一众亡命之徒中挑选那么几个最纯良的鬼以供西天和中洲为商音尊座造劫，那不就稳妥许多了吗？　　苍颜感到自己十分机智。　　不过在这颠倒之境，最不好找的就是纯良的鬼，苍颜搜肠刮肚了一番，好不容易想起前些日子幽冥府刚刚送来的一个女鬼，他翻过她的轮回簿，依稀记得这是个本性不坏却因一桩莫名的意外才误入歧途的女鬼，匆忙之间来不及细察案底，便将她、连带另外几个心性勉强还算不错的鬼魂送进了无垢境。　　然而事有不巧，这苍颜刚刚将那女子的魂魄与商音尊座的转世投入无垢境，他便忽然想了这女子前生的遭际。　　“不好！”苍颜暗道不妙，“这女子的前生，竟……”　　他慌乱之中只想将那女子的魂魄从无垢境中拎出来，断不能让她与商音尊座的转世搅在一起，然轮回幻境岂容更改？等苍颜意识到大事不好的时候，那无垢境中已然翻转成另外一番模样。　　苍颜哀叹连连，一想到这女子可能引发的变数，便愈发忧叹起自己的前程，亦怨怪自己不够警醒、恐要害了商音尊座，又不禁在因因果果的宿命轮回中喃喃自语道：“命也，命也……”　　　　于是，这场三位尊神酩酊之后的儿戏，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