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另一边,茯苓独自离了席,酒意上头迷迷糊糊往自家仙邸而去,途径维摩诘天时,忽而一阵狂风大作,她脚下一个趔趄,整个给那阵邪风卷了走,稀里糊涂一阵飘忽,再落地时已进了长林殿的院子,正跌在老天帝为巴结商音特意修的那座八角亭前,此刻一川晚照月华如练,那人正月下独酌,一派很悠然的情致。  自上回二人不欢而散后,这倒是这数月来头一回相见,未料竟是这等邪风卷人的场面,茯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站在阶下朝商音尊座道:“尊座想是不知,在人间的话本子里,像这等用一阵邪风将人卷来的手段,泰半都是邪魔外道,就譬如《西游记》里的白毛老鼠精和寅将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拐弯抹角地骂他,商音尊座也不动怒,只说:“来坐。”  茯苓权衡一番,觉得此刻她若是拒绝,怕是又要被一阵邪风卷了走,索性也不废话,径直进了亭子坐下。  亭中有石几,几上有清茶,茶中有晚照,正是清风半夜鸣蝉的好光景。  坐在她对面的商音今日着青衫,他确乎与青蓝一类的颜色极为相衬,仿佛浮生烟雨中黛色的远山,清隽又安稳。  啧,斯文败类。  茯苓觉得酒意依然令她发昏,刚这么想过,便见他推了一盏清茶在她面前,茶香馥郁,十分醒人,她没客气,端起来饮了。  茶自然是好茶,但叫不上名字,而今三位尊座的用度大抵都是如此,随手摆放的小物件儿都是灵气丰盈的天材地宝,何况茶酒一类入口的东西多半更为珍贵,名号自然不为世人所知。  茯苓饮下之后,便觉得一股清明之气将此前的晕乎冲散了大半,竟是说不出的熨帖,禁不住问商音道:“这是什么茶来着?”  商音扫了她一眼,答:“佛陀半生。”  哦,原来是佛陀半生。  这确乎是享有盛名的茶,据说生于千鸟之国刹列岛,算得上是很珍贵的茶叶,不过倒也未必称得上有多稀罕,譬如九重天上许多神仙的家中也会有些存货,以商音的地位论,这茶倒显得不够贵重了。  不过这个事情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茯苓此前曾喝过佛陀半生,分明没有眼前这杯如此馨香馥郁,更无这股清明之气,一时不免奇怪,又问:“尊座该不是诓我的吧,佛陀半生,哪有如此清韵?”  商音道:“茶道本人道,技艺或心境不同,茶香自然有异,不足为怪。”  茯苓点点头:“哦。”  二人顺着这个话题又继续闲聊了几句,各自都是谈笑风生,就像几个月前的那次不愉快并不曾发生过一般。  如此这么你来我往了一阵,闲话便算说尽了,茯苓仰头看了一眼天色,约莫该是回去的时候,可正事还没说完,便走不得,于是只好耐着性子问道:“尊座大半夜将我用邪风卷来,总不至于是要与我谈论茶道的吧?”  那位尊座敛了笑,神情隐约有些淡漠起来,说:“我请你来,是要问问你准备如何答复风华君。”  茯苓听了这句话,感触有二。  其一,用一阵邪风卷来这等粗暴的手段,难道也能称得上是“请”吗?  其二,商音怎么会知道她和风华今夜说过话!  她的神情于是也淡漠下来,还透出些讥诮:“尊座贵为创世之神,受三界六道众生朝拜,何时却又成了听人墙角的宵小?”  商音尊座神色不变,毫无被拆穿的尴尬,只道:“你只需答我便好。”  茯苓沉默,脑子却转个不停:风华君的嘉云殿离维摩诘天甚远,商音绝不会溜达到那处听墙角,而这九重天上除了商音之外,也没有人敢听储君殿下的墙角,这么说来……  茯苓的脸色彻底沉下来:“……你监视我?”  商音不愧是寿数不可考的神仙,脸皮厚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界,如此这般明晃晃地被戳破,竟也脸不红心不跳,还声称:“方才凑巧想起你,便以灵识探了探你的位置,又凑巧听见你和他的谈话罢了,算不得监视。”  ……凑你大爷的巧,算你大爷的不得。  茯苓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怒火,说:“商音尊座是创世神,九重天上最大的神仙也管不着你,你说凑巧就凑巧,你说不算就不算,我无计可施,但你要从我这里问出什么来,却是办不到了。”  她话中虽还留有敬辞,口气却很硬,商音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素来是位脾气温和的神,鲜少有如此面无表情的时刻,且仔细一看,眼神还略显冷锐。  他貌似平心静气地对茯苓说:“幽冥府的冥官在查验魂魄的前世往生时,为求事无巨细,多会给他们服下真言丹,这事你应当是晓得的吧?服下真言丹,问什么说什么,绝无藏匿的可能,这事你也应当是晓得的吧?”  他直视着茯苓愈发显出怒气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继续问:“你是自己老实告诉我,还是要我遣幽冥府呈上一粒真言丹来?”  ……真你大爷的言!  茯苓简直被他气笑了,多说无益,他是铁了心要知道,索性说:“储君殿下今晚问了我不止一桩事,尊座要听哪一个的答复?”  商音一笑,说:“两个我都要听。”  “呵,”茯苓落落大方,“他问我要不要做他的天后,我觉得此事略有一些唐突,不过仔细想来也未尝不可,我与他都是适婚的年纪,因此我打算过几日碰见他的时候告诉他,我应了。”  “哦?”商音尊座的神情越发冷淡下来,“那第二桩呢?”  “第二桩?”茯苓明知故问,“哦,尊座是说储君殿下邀我与他一同入颠倒渡劫的事吧。”  她抿嘴一笑,俏生生地答道:“风华说得有理,既然我要做他的天后,渡劫也就是早晚的事了,何不与他一同渡呢?因此这事,我也打算应了——尊座满意了么?”  她话音刚落,一道惊雷滚滚而下,青色的闪电奔腾而来,声势逼人,像是要将整个九重天劈成两半。  瑶池畔正欢宴的一众神仙纷纷大惊失色!今夜是千秋盛典,雷公电母老早就被强行放了假,今夜必得是月明星稀、万里无云,怎会突然电闪雷鸣?  这分明……就是神怒。  神明一怒,众生皆苦——而此时的商音尊座,就是动了真怒。  茯苓也骇了一跳,见雷鸣滚滚的天幕之下,那与她对坐的商音黑发无风而动,正双目淬冰地望着她,说:“茯苓,你再说一遍。”  他眼底有青红的幽冥业火。他怒了。  她认识他的日子虽然称不上很久,但多少对他的性情有些了解。他是渡浮生魂魄的神,在他手下轮回往生的生灵多如过江之鲫,他称不上慈悲,但因见多了无数凡世之中的悲悲喜喜,便足可以称得上是平和,且在平和之外亦喜谈笑,外人或以为他随意,实质不过是他的阅历所致。  他很少发怒,起码在她认识他的那段时间里他就鲜少会生出什么怒火,遑论如此大动干戈搅动天地风云,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心里自然有些震动。  可他怒,她比他更恼,若她也是神,一怒之下也会风雷大作,那这个九重天早就被她弄得外焦里嫩了,还由得他在此发作?  于是茯苓毫不怯场地、堂堂正正地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并且补了一句:“我又说了一遍,尊座要怎样呢?”  商音的脸色难看到极点,盛怒之下反而平静,只听他在声声惊雷中问她:“你不记得你曾在颠倒之中九死一生么?你难道忘了你是何等痛恨那里么?”  茯苓闻言,陷入长久的沉默。  六月的夜风竟如此凛冽,茯苓感到有些冷,她望着商音,见到他眼底的穷冬烈风,怒气也像潮汐一般褪去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往事回响。  “我怎么会忘记呢?”她露出略显惨淡和讥诮的笑,仿佛陷入了无尽的回忆,“颠倒之境,是我们的相识之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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