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空气。 潮湿的风。 干涩的呼吸。 悸动的心脏。 亘古不变的天空血红一片，滚滚烈焰点燃炽热云海，席卷天空的热浪裹动空气，熔铸耳边喧哗的风声。 谁能想到那个脆弱无比的心脏竟能屡屡化身胸膛中噬血的怪物，咀嚼他的筋脉，贪婪地汲取他的血液，神经不断向大脑传输胀滞和撕裂感。就像有谁在心脏上敲打铁钉，虚空中有一把黑色重锤，一下一下，无情地将钉子打得更深，没有丝毫手软。口中含着黏稠腥甜的鲜血，他上气不接下气，吞下自己挣扎的呜咽，侧卧在石台上，肺里的空气愈发稀薄，视线也愈来愈模糊。 他随时随地都作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不过，他也随时随地准备继续活下去，如果这次扛过来了，那么，他将继续享受生命，而非小心翼翼地苛活。 “时隔一百年来希腊办些事情，竟能碰到这样充满耀动的生命，不过……那颗心脏好像根本禁受不住那份耀动。” 卡路迪亚一愣，皱眉转头，看向头顶声音传来的方向，“什么啊老头子，我可不是让你看来看去的东西。” 老人周身流淌着冰冷的空气，驱散如同蚊虫般缠绕不休的热气，他的脸庞罩在满头白发中，看不真切。 “呵呵，都疼得捂住胸口了还嘴硬吗……真是可惜了，你的生命本存在着无限的可能性，如果身体健康的话，应该能无尽无休地燃烧下去吧，就像心宿大火星一样。” “心宿……大火星？” “我的体内流有女神的血。”年老苍老的声音沉着如旧，仿佛来自千万年冰封的冻土，“把神血托付给你的话，你那脆弱的心脏应该就能够恢复。如果女神能认同你，认同你的生命和信念的话，神血将给你带来永久的生命。而我已经活了五百年，一直战斗到现在……怎么样？你愿意代替疲惫不堪的老朽去燃烧你的生命吗？” ——永久的生命吗？ 他才不在乎生命的长短，他只是不想因为可笑的心脏而可笑地死在床上。 如果他的心脏能被治愈—— 那么，他的生命，从燃烧起始之日，将注定燃烧至生命的终点，时刻如此，日日皆然。犹尤短暂，亦无反顾。 ********** 当维斯塔再次出现在萨沙面前时，紫发的女孩刚从梦境中惊醒。 盘踞的树根紧贴着精心打磨过的黑矅石攀爬，遍布视线所及的整个墙体，被黑暗吞没的空间内，惟独祭坛上一如太阳般闪耀灼热的光芒，照亮爬满整片墙壁的树根中央，凹凸不平的浮雕。树根人为地避开雕塑的头部，一只露出獠牙的野兽赫然在目，它的眼睛里镶嵌着一颗表面光滑的黑矅石，头身上的皮毛如同某种精密的机械，根根分明。而这只野兽拥有人类一般半直立的体态，身上密密麻麻地镶嵌着大大小小的黑矅石，而布满苔藓的树根环绕兽身，将浮雕包裹起来。在萨沙的左手边，有一个斜倚的石人，它屈起自己的膝盖，腹部呈现出类似碗的形状。石像上被刻画得异常大的圆形眼睛呆滞地注视萨沙。 “那是查克莫尔。”注意到萨沙的视线，古铜色皮肤的男人说到，“它腹中的碗，将用来盛放蝎子的心脏。” 他微眯着眼，打量眼前一脸恐惧的女孩，“而你的人皮，也将是对特兹卡波利波卡最好的献祭。” 萨沙的身体开始发抖。 “为什么如此害怕？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神灵可是至高无上的荣光啊，况且献祭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你根本不需要害怕，女孩。这一切都是世界的意志，蝎子和你，包括卡尔贝拉，都是自己聚集到我身边、聚集到特兹卡利波利卡身边的。正像特兹卡特利波卡选择了我，而白羽的奎兹尔科亚特尔选择了卡尔贝拉……你知道为什么我会选择卡尔贝拉吗？她和你，以及那只蝎子可是不同的。” 他垂下眼眸。 “众位，蝎子的心脏正向这里而来！” 维斯塔站在祭祀台上，高声宣告着，“这一天所有必要的东西全都自己送上门来了！这证说明我等的悲愿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构成！我等将是点燃毁灭之引线的人……为了这一日而生，在这一日结束后，我等的悲愿则将达成！为了这个……” 他举起左手，视线转向台阶下。 慢慢拾起而上的白色身影，在黑暗的天幕下，被火光沾染的洁白羽毛，层层叠叠的羽毛头冠将她黑色的头发遮盖，来人的五官渐渐清晰。 “卡尔贝拉小姐！！” 维斯塔向卡尔贝拉伸出手，女子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投入男人的怀抱。 “我们必须结为连理。” ——为什么连卡尔贝拉小姐都在这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真的很不安啊…… ——难道……又像上次一样、像埃利诺一样…… “你将会哭泣；你将宽容慈悲，有同情心，你将想到死亡，回到孩提时代。” 他轻吻卡尔贝拉的鬓角，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你还记得这首歌吗，曾在那个脆弱的国王耳边唱起的歌谣？” “特兹卡特利波卡将他的神力和记忆交付于我，上古至今的记忆全都展现在我的眼前，包括关于你的记忆——那个被你选择的国王，你任凭他放逐我、摧毁我的一切、你相信他将会是改变世界、改变人类的王者，相信他将是你最终的正确选择，可他最后也不过被我的支持者们打败，我重新取回属于我的一切。” “活祭被挖出心脏，顺着台阶滚落的尸体，成河的血液流入湖泊，被剥下的人皮依旧披在武士的身上，他们欢欣鼓舞，任凭火焰啃食活人的血肉，秃鹫在神庙的横梁之间飞舞。” “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从前的我们无谓地争斗是为了推动世界的运行，而如今的这个时代，命运将我们重新联结在一起，我们不需要再为世界而争斗。重归我的怀抱吧，我亲爱的同胞妹妹，奎兹尔科亚特尔①。” “哪怕我们曾经争斗，互相残杀，但是……在这个时代，破坏一切之后，我们将重为一体。卡尔贝拉，我们将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纪年。” 维斯塔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他的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和兴奋，他时而清醒，时而疯狂，仿佛已经被破坏神所控制。 ——希绪弗斯…… 萨沙苍白着一张脸，不安和恐惧占据了她的心脏。 ——快点来啊，卡路迪亚…… “卡路迪亚！！！” 突然，雷鸣般的巨响从金字塔之下传来，熟悉的小宇宙如同风暴般来临。 “相当热闹不是吗？！这个晚会，当然也会让我参加的吧！”中气十足的喊声从卷起的金色风暴中传出，待烟尘散去，蓝头发的青年站在瞬间被打倒的一片兽斗士之中，桀傲的笑容没有丝毫因心脏的祭印而被削弱的痕迹。 “没有尊驾的话是没有办法开始的。” “真是个风光的身份啊，大叔。”他依旧保持着狂妄的笑容，哪怕心脏散发的热度已经快要麻痹他的知觉，而不断被剥离的生命力让他每一根血管都在猛烈地跳动，超负荷地燃烧着小宇宙，“让被绑来的女孩陪侍，真是好兴致啊。而且连新娘都催眠了，预备得还真是周到啊！” “哼哼……即将毁灭的种子啊……在说什么呢？” “？！” “尊驾，还有这两个女人……全都和我的意志无关，是自己聚集到这里来的，这究竟说明了什么，你明白吗？蝎子啊——那是这个世界已经构建好的自然流程，世界想要经历一次彻底的破坏啊，连同着加速进化的人类与文明。从欧洲的岛国上兴起的潮流正在加剧着扩大，不久就会脱离人类控制的范围，那会导致世界与人类之间产生破坏性的决裂。为了不会发生这种事，必须周期性地灭亡人类，就如同日落日升一样。” 闪电萦绕着卡尔贝拉和维斯塔，黑曜石镶嵌的石雕如同苏醒一般发出阵阵低吼，而维斯塔的身体在耀眼的光芒中逐渐被黑色的盔甲所覆盖。他白色的头发疯狂地变长，左手怀抱着通体纯白的卡尔贝拉，嘴角洋溢着诡异的笑容，如同神灵般压倒性的小宇宙覆盖整座神庙的上空。 蓝发的青年弯起嘴角。 “有点意思啊，你究竟有多少份量……就让本少来掂量一下吧！！” ——猩红毒针！！ 他的眼神瞥向一旁的萨沙。 “啊啊，心情舒畅啊……尊驾的热能直接注满了这个身体，从你体内那颗祭印的牙里。来吧，更猛烈的……让那条命燃烧奉献吧！！” 突然，耳边传来极其细微清脆的“啪、啪”声，萨沙发现钳箍双手的锁链一松，铁锁链断成两半，而每一针都完美地避开了萨沙的手腕。 ——卡路迪亚！ ——他救了自己！ 被火焰包围的卡路迪亚已经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继续帮助自己——至少不能成为人质，不然会拖累卡路迪亚！她看到一旁呆立的纳瓦洛皮里，趁他不注意，悄悄地跳下祭台。 “杀了那个女孩，剥了她的皮！！纳瓦洛皮里！！” 维斯塔突如其来的大吼从台阶下传来，萨沙心里一惊，咬牙加快脚步。可预想中的紧追并没有来临，纳瓦洛皮里仍旧呆立在原地，没有追上来的意思。 “为什么不去追那女孩，纳瓦洛皮里？” “十分抱歉啊……维斯塔大人，因为纳瓦洛皮里还是第一次被人保护……如果杀了她的话，一定又会全身变冷的……” 浑身是血的男人跪下来，颤抖着说道。 萨沙的脚步慢了下来。 “萨沙，别傻站着，快跑啊笨蛋！” 意识到危险的卡路迪亚大声吼道。 “唔！” 她惊惶地向前跑去，踉跄的脚步差点摔倒，可就在犹豫的一瞬间，灼热的火焰几近将她包围—— 完蛋了、希——希绪弗斯！！ “啊啊啊啊啊啊啊！！” 意料之外的惨叫从从身后传来，火光和烧灼的人影映入萨沙的眼睛。 “纳瓦洛皮里？！为什么！为什么要保护我！？” 不——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这样？！ 满是鲜血的冰冷地下室。紧闭双眼的黑发少女。 剧烈的光芒沿着地平线笔直地射去，天边广大的森林只在眨眼间就变为一片废墟，燃烧着滚滚火焰，火光点燃天际。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啊……为什么、为什么要保护萨沙啊……萨沙明明……明明什么都做不到……”萨沙跌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该怎么办啊……希绪弗斯……天马……” 无意识的，一个陌生的名字本能地从她口中说出，但她自己却没有发觉。 “这个世界、本少的心脏，你连一根指头碰的资格都没有！！” 愤怒至极的小宇宙从卡路迪亚本已经筋疲力竭的身体中爆发出来。不可原谅、愤怒的情感化作来自心脏的源源不断的热量，越来越重的力量集中在他的指尖。 ——燃烧他生命的最后一击。 ——他的生命。 “绝焱·安达里士。” 他含着鲜血，笑着念道。 从燃烧起始之日，必将燃烧至生命的钟点，时刻如此，日日皆然。 被火焰烧灼的维斯塔终于承受不了卡路迪亚心脏的高温，整个人都被大火包围，熊熊燃烧起来。他的惨加回荡在神庙之内，与来自地底深渊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响彻天地，引来墙体崩塌的轰鸣。 “……早说过了，野蛮的太阳之类的东西，怎么能比得过心宿大火星……” ——也到极限了吗……他的生命…… “卡路迪亚！” 她从地上爬起来，向卡路迪亚奔跑而去，一把抱住因为筋疲力竭而跪立的蓝发青年。 ——不！ ——不要这样！ 萨沙箍紧卡路迪亚的脖子。他的小宇宙正像火苗一样，越来越微弱，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为什么她总是什么也做不到？！ 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她不要这么软弱、不要再这么无能—— 她不要再做萨沙了—— 她不要再做萨沙了！！ 如同温热的泉水，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从心脏流出，慢慢向她的四肢流去。 如果能成为雅典娜—— 哪怕只是一个人格、只要她能成为「雅典娜」的人格—— “……雅典娜。” 她用哽咽的声音艰难地喊道。 胸口溢出的蓝白色光芒正在扩大，就像是镶嵌在夜空中璀璨的星辰。她感受着来自心脏的跳动和温热的血液汩汩流淌。 ——「醒来吧。」 谁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不可饶恕——蝎子！！！既然这样——将世界的一角……不，至少将在场的人全部都毁掉吧！！” “萨沙，小心！！” 卡尔贝拉小姐的声音。 颤抖的、试图保护自己的温暖怀抱。 灼烧皮肤的火焰。 维斯塔不甘的诅咒。 卡路迪亚越来越微弱的脉搏。 逐渐冷却的心脏。 躺在血泊中的少女。 仇恨的黑发少年。 红色的眼瞳。 冰凉的手指。 以及……满手鲜血的褐发男人。 ——「……愿望……我的愿望是……」 他的嘴角扬起了一如既往的微笑，只是紧闭的眼睛里滑落混合着血液的泪水。 ——「……下一世……在……身边……」 正在熄灭的星光。 ——不要！！ ——雅典娜！！！ “站住——雅典娜！！” 于内心世界睁开双眼，她第一次以自己的意志打开如同镜面的世界，眼前的流云划过她的脸颊，灰眸的女神应声对上她的目光。 她已经不想再失去了—— 无论是谁，无论是埃利诺、卡尔贝拉小姐，还是卡路迪亚，她真的不想再失去了！！ 深吸一口气，她扑上前，一把抓住雅典娜手中金色的权杖！ “将你的力量借给我。” 她直视眼前的女神。绿色的眼眸里没有敬畏、没有恐惧，甚至连情感都没有，只是决心——哪怕下一秒就会被毁灭，也不会动摇的决心！ “我一定要救他们！！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在我眼前死去了！哪怕是对抗神灵——哪怕是对抗你！” 灰色眼眸几不可察地一顿。 突然，雅典娜右手一松，金色权杖落入萨沙怀中，一时间金光大盛，几近吞没女孩的身躯。 “应汝所愿，吾把力量借给汝。” 回过神，萨沙睁开眼，她绿色的眼眸被光尘染成金色，挣脱卡尔贝拉的怀抱，迎着维斯塔的火焰，挡在卡尔贝拉和卡路迪亚身前。 手中突然出现的金色权杖溢出万钧的光芒，金色巨鸟伸展开庞大的羽翼，扇动着耀眼的翅膀，射出的每一道光束都如同出鞘的利剑，插入正在燃烧的维斯塔身体，光芒将他拉扯，撕碎，他发出痛苦的叫嚣，耳边传来震动的轰鸣。 “我已经……绝对不会再说害怕未来之类的话了……”她哽咽地说道，握住权杖的手有些微颤抖，“因为害怕而什么都不做的话，根本没办法保护想要保护的东西……” “……作为战争女神、现在就要全力以赴前进！！这都是卡路迪亚教给我的啊！！！” 抬起头，她的身体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挥动着权杖，将身体中蓬勃的力量运用自如，黑色的怪物在金色的光芒中扭曲着被封印！ ——如果她无法逃避自己的命运，那么就去迎接它吧。哪怕、哪怕会受伤，会犯错，她也不要再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为了保护她而失去生命了。她不要再做那个软弱的、逃避一切的萨沙了！！ ——就让她成为「雅典娜」的人格吧！！ 灼热的火焰蒸发她眼角滑落的泪水，女孩坚定地握紧手中的权杖。 ——希绪弗斯……萨沙要成为女神、想要成为守护你们的女神啊…… *********** 灰色眼眸的女孩身处在属于自己的内心之中，原本平静的世界一角，突然出现了裂痕。她站起身来，俯下身查看地上的裂痕，从裂缝中，生长出来的，却是一株小小的嫩芽。 “尼姬。” 「是，雅典娜大人。」 “萨沙……恐怕不是因为意外而孕育的人格吧。”灰色眼眸的女神沉静地说道，“汝和那个巫女是不是隐藏了什么？吾和她之间，应该有着更为亲密的关系，她不可能仅仅是吾在这一世圣战的人类之身。” “她究竟是什么？” 「您为什么会这样想？」 “吾在梦境中看到了——看到勒托之子、吾的兄长，福波斯·阿波罗。”她抚上金色的权杖，“在阿尔忒弥斯的泉池中，他站在吾面前，手中正捧着什么满是鲜血的东西……” 突然，她灰色的眼眸一黯。 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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