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现实和梦境出现惊人的重合。现实中的她和梦里一样,奔跑在女神殿通往教皇殿的回廊上。不同的是,在梦境的最后,她最终能与某个金色的身影相见,而现实中只会有走廊尽头冰冷的内殿和数不尽的台阶。  她冲下台阶,跑过教皇殿侧廊,再经过双鱼宫,水瓶宫和摩羯宫。    往前、再往前一点儿。  再跑快一些。    妮薇说昨天教皇大人收到希绪弗斯的消息,他今天会回到圣域,射手宫的侍女们被安排作一些准备,至于什么准备,萨沙还没听完就跑了出来。  她一边奔跑,一边不停地在心里呼唤着这几十天以来默念了上百遍的名字,她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告诉希绪弗斯,包括在罗德里奥遇袭,还要告诉他埃利诺——    埃利诺……?    ……她要告诉希绪弗斯,因为自己的软弱,害死了埃利诺吗?    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再转过一个多利式柱廊,足足两人宽的方型灰色岩石上有一尊只剩基座的雕像,在它背后——  射手宫似乎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坐落在灰色山崖上,依旧安静、肃穆,她一眼便能辨认出那个恰好走上台阶的金色身影。  只是离开了二十天左右,她却觉得自己好像有数年没见到希绪弗斯了。褐发青年穿着黄金圣衣,依然是棕色的短发,红色的头带,而手上——抱着一个十岁左右的陌生男孩。    脚下一顿。  她把即将出口的呼喊咽了回去,悄悄躲在岩石后面,再没有勇气踏出下一步。    ——希绪弗斯口中的、非常重要的孩子。    ——比她还重要的孩子。    再仔细看去,尽管身上脏兮兮的,衣服破破烂烂,但那个孩子和他有着相同的棕色头发,就连脸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希绪弗斯一边耐心地安抚着如同八爪鱼一样使劲攥住自己的男孩儿,心里想着这小家伙怎么和萨沙大人一个样儿,死命抓住自己不放;另一边吩咐侍女,让她们给雷古鲁斯洗个澡,换身衣服,之后自己会带他去觐见教皇。  “雷古鲁斯拜托你们了,我先去一趟女神殿。”他冲侍女颔首,将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小狮子”放在地上,“听这位姐姐的话,好吗?”  雷古鲁斯看看希绪弗斯,又看看对面的侍女,一把抓住希绪弗斯,躲到他身后,只探出一个头,而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拒绝”二字。  “他现在很怕生,抱歉。”  他为难地在身后捞了捞,“小狮子”一脸不情愿地被希绪弗斯送上前来。他用蔚蓝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侍女,紧紧抓住希绪弗斯不撒手。    “这样子——还真像雅典娜大人才回圣域的样子。”侍女无奈地苦笑。    希绪弗斯听后,垂眸看向紧紧抓住自己手不放的雷古鲁斯,后者则以一双澄澈的蓝色眼瞳回视他。    真的与紫发的女孩无异。    他叹了一口气。    “还是我来吧。”    “诶,可您不是说要先去觐见雅典娜大人吗?”    “萨沙大人她……应该没问题吧。”他笑着答道,抬头望了望山顶女神殿的方向,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我换个时间再去觐见吧。”话音刚落,他明显感觉到背后传来一丝细微的响动,转过头看到只留下基座的大理石雕像,一只小鸟扑扇着翅膀从上面掠过。    ——错觉吗?    萨沙在半路遇到追上来的妮薇,栗发的侍女显然没弄清楚眼前的状况。    “雅典娜大人?”    女孩没有任何回应,径直埋头往神殿冲去。妮薇没办法,只好跟上去,她原本以为萨沙会在射手宫待很久,可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她才刚追到摩羯宫,就看到折回来的紫发女孩。一路上,萨沙都一声不吭,闷头往前,妮薇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可总是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发问。  “您……见到希绪弗斯大人了吗?”女孩一回到寝殿就扑倒在床上,再伸出手将自己牢牢地裹紧棉被中。见状,妮薇终于忍不住问道。    “见到了。”    “那……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不会再关心我了。”  萨沙用力一拉,将被子裹得更紧,小声嘟囔着。    “对不起,我没听清,您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她语气轻轻地说,“我困了,你先出去吧。”    希绪弗斯已经有其他需要关心的人了。在他走之前,她惹他生气,在他走之后,她还害死了诶利诺。他一定会讨厌她的,不会再关心她,也不会……再来安慰她了。  她咬紧牙关,因为只要一想起埃利诺和特纳,她就想要哭泣,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她闭上眼睛,逼迫自己睡去。过了许久,一丝睡意都没有,她又睁开眼睛,茫然地盯着床上的雕花。直到太阳偏西,暮色降临,夕阳斜长的尾巴铺陈在被子上,静谧的空气里突然传来细微的敲门声。    妮薇轻轻地打开寝殿的门,走到床边轻声对她说:  “雅典娜大人,希绪弗斯大人来了……”    她抓住被子的手一紧,但很快又松开了。    “你告诉他我困了。”  她尽力让自己显出一份困意,但声音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伪装得多么失败。    “可……”    “什么理由都好,我现在不想见他。求求你,妮薇,我真的不想见他,你能帮我想个理由,让他走吗?”  萨沙讨厌现在的自己,懦弱,一点骨气都没有。哪怕她真的很想见他,可她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向希绪弗斯道歉,如何向他解释埃利诺的死,还有……她现在这样糟糕的样子,怎么能让希绪弗斯看到呢?  她真的不想让希绪弗斯失望,不想让他再露出那样失望的表情。    ——「别碰我。」  没有一丝温度的话语,以及眼神里深深的拒绝。    “我知道了……”  妮薇投来担心的眼神,但她还是向萨沙点点头,大门又轻轻合上了。    萨沙将头埋进被子里,蜷缩起来。    她本以为,只要遂所有人的意,像神龛里供奉的女神像一样,得体,微笑,不任性,乖乖地学习古怪的语言和文字,就是一个女神应该有的样子了。  可是……为什么在她眼前会有人受伤,会有人死去?!为什么她还要承受别人的指责?为什么……她为什么真的就像特纳说的那样……什么也做不到——连埃利诺都救不了。    她将被子裹在身上,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让所有人满意。    伸出小小的指头抠着床头的雕花,心里乱糟糟的。    ——做不到的话……离开这里不就好了吗?    手指不小心抠掉了雕花上的一小块儿木屑,她霎时一愣,着实被自己疯狂的想法吓到了。    ——离开……又能去哪里呢?    已经失去来之前所有的记忆,现在她又凭着什么去寻找她过去生活的地方?她必须承认,她已经无法离开这里了啊!    可她还是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拿起桌上的蜡烛,烛光静悄悄地转向寝殿内一个木制的大箱子。蹲下身,她凭着烛光打开箱子,里面放着她来这里之前穿的衣服,已被侍女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箱子里。小心地将烛台放在地板上,她拿起黑色的衣裙,棉布的衣物摸起来非常柔软和舒适,远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陌生和粗粝,虽然看起来旧旧的,袖口处还有些地方褪色,却让她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暖和怀念。  这一定是来自某个修道院的衣服。    她的心顿时跳得很快。    ——会不会,有人知道这身衣服是属于哪个修道院?  ——她记得当时她和希绪弗斯是坐船到达圣域的,所以,至少还得有钱坐船才行……还要想办法避开神殿、不,是整个圣域的侍卫、侍女,还有圣斗士!    ——不可能的,她根本不可能离开这里。    她的手因为紧张而颤抖起来。    ——可是……    萨沙低头看着手中的衣物。  她最终还是将衣服换上了。    站在镜子前,紫发的女孩看起来憔悴而又失落,但是比起亚麻长裙,她更喜欢这身黑色的修道服,而这套衣服显然更适合她。    她握紧拳头。    ——做不到的话,还是离开吧。    那句话像是有无尽的魔力,反反复复地在她脑海中回荡。    她再次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面色苍白的女孩。    **********    烛火在眼前轻轻摇动。    好不容易将雷古鲁斯安顿好,将一切事情处理完毕,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沉,而他终于抽出时间前往女神殿。  在前往女神殿的路上,他甚至在脑海中上演了好几遍自己应该如何向萨沙道歉,以及如何安慰她——他已经从教皇那里得知了有关前几天在罗德里奥,在萨沙身上发生的事情……    ——「雅典娜大人已经睡下了……要不,您明天再来吧。」    回想着女神寝殿前陌生侍女的话语,希绪弗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眼前的餐食搅得乱七八糟。    ——萨沙大人还在生他的气吗?    他苦恼地挠了挠头。  当时他的确很生气,因为听到那句话——    低头发现盘子里的食物已经一片狼藉,不成样子后,“嘭”的一声,他将勺子扔回盘中,用力推开盘子。    自己的确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当时明明只需要好好地解释,好好地和她道别,向她保证自己会回来……就像那个少年所说的,告诉她自己什么时候回来,或许就不会这样了。况且,当他从教皇口中得知埃利诺和她的孪生哥哥为了复活母亲而背叛圣域、埃利诺死在萨沙面前的时候……    ——如果他当时能够在场……    希绪弗斯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桌上的烛台。    **********    小心翼翼地推开寝殿的门。  她四下张望,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两壁的烛台上,灯火闪烁不定。  心脏狂跳不止,她尽量控制自己的呼吸,悄悄迈出一步,慢慢将身体从门缝中挤出。    “雅典娜大人!”    她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    转过头,栗发的侍女正抱着一摞叠好的衣物,“这么晚了,您这是去哪儿?”    “啊……我、我要去射手宫!”她支支吾吾地解释道。    “那您稍等一下,我把这些衣服放好,就陪您好吗?或者,我帮您叫两个侍卫?”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可以的!”  说完之后撒腿就跑了。    “雅典娜大人!至少、至少带一盏油灯……”没等她说完,萨沙早就没有人影了。    ——好险!    好不容易走小路到达水瓶宫,谁料水瓶宫刚好位于阶梯的拐角,坐落在山崖的侧面。原本她还能依凭着山脚下罗德里奥的灯火看清道路,但此时眼前一片漆黑,连一点灯火都看不见。她不小心一脚踩空,从小坡上滚落到草堆里。    “唔。”  揉了揉摔疼的屁股。    因为摔跤而意外停下之后,被妮薇吓到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离开?  生无分文?  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她只是失去记忆,怎么好像还丢了控制力和智商!    猛然升起的懊恼和自嘲让她愈发自我厌恶,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埋下头,难过地看着身上被弄得脏兮兮的衣服。    ——而且,她如果真的逃走,希绪弗斯一定会更失望的……    突然,右前方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    她连忙往草丛里缩了缩。    “卡路迪亚,你下次要是再敢在我的书上乱涂乱画……”    “别这样嘛笛捷尔,好歹你有那么多书,就一两本也不会怎么样。”    蓝头发青年嘻嘻哈哈的样子,让她莫名有些怀念,模糊的记忆里依稀浮现出相似的画面来。    看起来就像是——    谁?    “你的水瓶宫到了,不用送我啦。”蓝发青年向另外一个不太看得清面容的青年挥挥手,后者却连头也不回就径直地走进水瓶宫。可他似乎并没有因此受到打击,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苹果,十分享受地啃起来。    ——突然,她拉住那人的披风。    蓝发青年咀嚼的动作一顿。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萨沙想要缩手已经来不及了。    青年转过头来,不满地看着她:  “喂,干嘛抓我的披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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