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尔菈的时间向前流动着,晃眼间又过了快五百年。五百年间只发生了一件大事——樱之岛解除封锁,与奈夫拉斯特建交。飨灵们惊奇地发现,这个海中国都竟然被两位堕神分治,飨灵与堕神竟能和平共处。这样的国家自然引起了一些警觉,但那岛上资源贫乏,交通也不甚方便,时间一久,三个飨灵主导的国家也就只把它当一个正常的国家,有时也互通有无。    太平时光里,四个国家发展出了不同的形态。倘若从耀州的望京坐上空艇、翻过大山去往奈夫拉斯特,旅者仿佛穿越时空到达未来,要被严谨、整洁的“研究之国”惊掉下巴;格瑞洛五百多年来看似没有变化,领政团体却换了五六拨,随手抓过一个小毛孩儿,也能开口“自由”闭口“权利”地诌上几句;樱之岛正好相反,阶层始终分明,却利用技术将那古老的岛屿几乎翻了一翻。    而千年前最早统一的耀之洲仿佛凝在时间里,依旧是一副古色古香的图景,只是因为技术的发展,把依赖动物的代步工具全换成了机关;变化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等大多数躬耕一辈子的普通飨灵抬起头来,天已经变了。    帝王的统治名存实亡,玉京、五莲、昆仑……大城之中有特型飨灵的家族宛如地头蛇,把持着整片地区的命脉,连天城这样原本是用来拱卫国都的地带,小官员也得看龙纹殿的脸色行事。    这样动荡不安的年代里,一个戏楼里做事的女子生娃的事儿自然没几个飨灵关心。戏楼大老板是个善心的,请了产婆来帮忙。险象环生的一晚上后一条小生命终于诞生,婴儿灵压与身体融合后,产婆上前检查了一番,说,是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刚做了母亲的女子抱着皱巴巴的小婴儿,终于露出一点点笑容。    “青娘,给这孩子起个名儿吧。”大老板是个男子,这一晚上却也顾不得避嫌,跟着女子的几个姐妹被产婆支使得团团转,此刻终于得了空。    与女子相比,围在床边的飨灵们都有几分忧心。他们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那个威严的古老家族是会接受这个孩子,还是干脆派出几个特型,无声无息地把这私生子杀死在襁褓里呢?    “……斯文。”青娘仿佛对这孩子注定艰辛的将来浑然不觉,将一个古时大文豪的名字安了上去,“这孩子叫……傅斯文。”    傅斯文一直觉得四岁之前的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那时候他粘在戏楼叔叔姨姨们脚边,有时候在戏楼跟着大老板伯伯学“看相”,有时候跟着戏班子去耀州其他漂亮的地方。玉泉镇的茶糕很好吃,五莲山的机关小鸟特别贵,华丽的望京总会刮起刺骨晚风,阿娘把他拥在单薄的衣衫里,给他讲古往今来那些大贤者在这城里留下的足迹。    “娘亲,我也能跟这些大英雄一样厉害吗?”年幼的他不能完全听懂那些故事,只是本能地觉得他们都很厉害。    青娘愣了一下,反问:“为什么想当英雄呢?”    “因、因为……”小孩子急切间表达不出那么复杂的意思,有些着急,又在母亲温柔的目光中安下心来,像个小大人似的说,“因为英雄很厉害!当了英雄,娘亲和伯伯姨姨们都不用再辛苦了!”    青娘抚了一下他的小脑袋,问:“斯文现在觉得辛苦吗?”    那么小一点儿的孩子根本不明白“辛苦”是什么意思,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不像是“好”的东西,于是摇摇头,努力地用孩子的言辞表达着一切:“伯伯带我‘看相’的时候,我看见好多客人可以在楼里坐一整天,吃最香的紫薯馒头,喝最好的茶。伯伯他们每天都要做那么多事,都舍不得吃点心,也只喝白水……”    说着说着,他就把自己绕进去了;青娘却听懂了他的话,长长地叹息一声,道:“那,斯文以后要努力地念书,让整个戏班子的人都能吃上望京的紫薯花馒头。”    “娘亲也喜欢吃吗?”小孩儿问,“刚才有个穿得好漂亮的客人给了我一个,还在屋子里。”    “不。”青娘轻轻拉住要跑回屋拿点心的小孩,笑了,“娘亲更喜欢吃窝窝头呢。”    四岁的傅斯文并不能分辨谎言与真实,看着母亲的笑,立刻便信了;他还发觉,母亲的笑容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他吃完一大碗米饭后的大声说“好吃”时母亲也会笑,相比之下,现在母亲的笑容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于是很快把这点异样忘了;与之相反的,“紫薯馒头与窝窝头”的对话被他牢牢记住了,连同“努力念书”一起,成了他之后在傅家十年艰难生活中的救命稻草——  那次从望京回到天城后不久,他便继承了“北京烤鸭”的特型名号,继而被傅家强行带走,开始了“傅家小少爷”的生活。    “噬灵”会带来不幸,“私生子”也会带来不幸,两个加起来却不是双份的不幸,而是十份。幼时的傅斯文数术学得再好也没弄明白这问题,索性不去想了。他要应付的是整个傅家的“脸色”,明明住在富家有吃有穿不用奔波,却生生过出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儿。    他有时会想,小时候戏楼的老板伯伯带着他玩“看相”,不厌其烦地给他讲每个客人背后的故事,也许是因为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所以一定要在他还没明白这世界恶意的时候,先给他塞一把活下去的武器。傅家老爷——他血缘上应该称作“父亲”的那个特型——待他十分冷漠,只会在他稍有成就时几句警告扔过来——若是让其他飨灵觉察他的噬灵身份,傅家一定会“清理门户”。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年幼的傅斯文本能地回避危险,在讨好所谓家人之余,只一头扎进书堆里。傅家有浩如烟海的藏书,与书里的英雄们对话,并没有暴露身份的危险,他那个礼貌性地称之为“父亲”的长辈也只有在他拿着书请教时才会稍缓面色,不耐烦地给他讲解几句。    十四岁后,他进了玉京书院。同窗们对他的印象是“文静、不爱说话、脾气好”,却意外地没有加上“好欺负”,连带傅家其他几个公子哥都不太敢找他麻烦——这要归功于同年进来的那个赵家大小姐。    这大小姐名叫赵妍,端庄大方,学识在同龄的少年少女中当属头名。几个混子学长看她挺文弱的样子,开学没几日便去调戏她,被她几句话堵得面红耳赤,想要动手。傅斯文原本都准备好下黑手的法术,没成想文弱美人抢先一步,一团火封了他们的灵力,把他们烧成了秃头。    赵家老爷自然被请到了书院。七八个同学怕赵妍一个女孩子动手打架被罚,伙着去先生那儿求情,傅斯文作为知情者也给捎上了。没成想赵家老爷刚用“女孩子家家在外面那么凶成何体统”开个头,赵妍头一低委屈神色一摆,逼得老爷子硬生生改口,一句“至少给人家留一根头发”,听墙角的毛头小子立刻破了功。    傅斯文记得,他们被抓住去训斥一通时,赵妍偷偷对他挤了挤眼,一闪而逝的俏皮仿佛是个幻觉。    自那以后,赵妍便成了这群学生的领袖。这女孩平日大方温柔得很,就是见不得谁被欺负。因着她的缘故,开学都快两个月了,玉京书院的小不点们都安安生生的。傅斯文特别喜欢这样的环境,加上那天一道被先生训斥的“同甘共苦”的经历,他也交到了几个朋友。眼下朋友们与他一样陷在藏书馆,试图找一个经历不那么丰富的特型飨灵,整理出一个“先辈遗志”来——他们刚学到特型能力的传承与飨灵性格的关系,作为史学研究的基础,必须在这一年里研习好几个特型。    傅斯文看似懒洋洋地走在书架之间,心里其实砰砰直跳的。他在傅家的藏书馆中没有找到有关“北京烤鸭”的只言片语,问父亲也只招来一顿罚,若是书院里有那么一点点的记载就好了。  他很想明白,自己四岁的时候到底许了什么奇怪的愿望,才会继承了“北京烤鸭”这个名号,成了个噬灵。    “你也在这儿啊。”    突然出现的赵妍把他吓了一跳。他莫名心虚,回了个笑脸。赵妍不觉有他,兀自接了下去:“你也来找特型飨灵的吗?”    “嗯。”傅斯文这才点点头,顺口问,“你要找‘鱼香肉丝’传记吗?我在那边看到了很多。”——赵妍的母亲继承“鱼香肉丝”的名号已有二十余年,是玉京出了名的史学大家。    赵妍却摇摇头,四下看看没有其他同窗在附近,压低了声音说:“不是。我在找一个特别神秘的特型。这个前辈是人类纪元的一个大英雄,飨灵纪元以后就没有一点儿消息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傅斯文心里一动,问:“那个前辈是?”    “北京烤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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