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飨灵都是一惊,随即听到两个脚步声。那傅昭瑜脚步是极轻的,后面跟着的那位却很沉,仿佛是个行动不便的老者。北京烤鸭脸色微变,径自打开了房门。    屋外两个飨灵俱是愣住。傅昭瑜拱手,退开,留下一个老妇人与北京烤鸭相对。那老妇人面上施着极厚的脂粉,却也难掩衰败神色。知道的大概能猜出这是北京烤鸭的生母,不知道的,怕是会错认成奶奶一辈。    北京烤鸭容情沉默,最终低下头去,唤了声:     “母亲。”    老妇人颤抖着朝北京烤鸭伸出手,终究是生生忍住了眼泪。她开口道:“这么多年了……孩子……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呀……”    屋里几个小年轻拿不准烤鸭与他母亲是什么关系,全等着烤鸭处理。鱼香肉丝却走上前去,福了一福,道:“夫人……您先进来说话吧。”    母子间的久别重逢并不如戏文里那样激动。事实上,这位秦姓老妇很快便平静下来,只是唏嘘地看着她儿子。北京烤鸭便将三个年轻飨灵与她介绍一番,她安静地点着头,也不多问半句。  “母亲,您怎么会来此?”北京烤鸭说着,有意无意看了候在一旁的傅昭瑜一眼。自从进了屋,他的这个学生便局促不安地垂手立在角落,还真像是在罚站。    “我琢磨着,该来这儿打扫打扫了,刚进了后院,就看见昭瑜这孩子急匆匆走出去。”秦氏絮絮叨叨地说,“他可从来不抽烟,那烟味儿哪来的?还不是你这孩子啊……唉,现在是管不着你了,可那烟你也得少抽点儿……”    北京烤鸭整天转着他那大烟杆到处走,天城的飨灵都是看惯了的,再说他其实极少抽烟,哪来的烟味儿?这也大概只能是当娘的心细了。    “你说这几位都是你的朋友?”秦氏又道,“看着真是年轻啊……”    “母亲。”北京烤鸭温和地说着,“您突然来此,到底是有什么事?”    这话一出,屋里刚松活一点的气氛又紧张起来。秦氏一时噎住,随即露出焦急的神色,又看了屋里三个年轻飨灵一眼,道:“你说实话,这次回来,究竟是做什么?你忘了你当初与你父亲的约定?”    “母亲。”北京烤鸭揉了揉眉心,“傅家老爷早已不是我父亲了。我自然没忘记那约定,否则此番回玉京便是明抢,何须让昭瑜去准备着偷偷进祠堂呢?”    “什么?祠堂?你,你要回祠堂?!”秦氏大惊失色。    北京烤鸭轻笑道:“母亲,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当年儿子那般无能也逃得一条命,现在那地方又能耐我何?母亲若不喜欢,不若儿子顺手将那地方烧了吧。”    “你——”    “母亲。”北京烤鸭打断了秦氏的话头,“如今堕神入侵,大敌当前,儿子不愿在这些陈年旧事上纠缠。就算这次回到祭司台被发现了,只要东西到手,儿子到底如何,又有何干?”    “斯文——”“烤鸭你——”    “停停停!”三个年轻飨灵越听越不对劲,其中又以麻辣小龙虾最是不耐烦。听北京烤鸭说着说着又有了牺牲他自己的意思,麻辣小龙虾也是听不下去,立刻打断:“说了半天,咱们到底去干什么,什么时候动身?黄酒老弟还带反抗军在南方拼命,老人家,咱就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    “还有你,烤鸭。”他又不客气地瞪了北京烤鸭一眼,“还没开打你怎么说得你一定会死的样子?你有什么把柄捏在那个傅大老爷手里?”    “确实有一把柄。”北京烤鸭也不恼,“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当年我跟傅老爷断绝关系时有一约定,此生绝不踏进傅家宅邸一步,否则他将我那事传扬出去,便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不必担心,十五年前我偷偷回去被他发现,不也没事儿么。”    “那不也是某个小白眼狼‘手下留情’么。”鱼香肉丝冷然看着站角落里的傅昭瑜,“你这次嘱咐他去办事才多久?若不是遇上老夫人,他还会带谁来?”    “师母!”傅昭瑜冷汗涔涔,不敢抬头,“昭瑜绝对不会再做第二次!”    “别叫我师母!”鱼香肉丝厌恶地说着,又对北京烤鸭道,“这次你想回祭祀台,我不拦你。但不可让傅昭瑜单独操持。让秋刀鱼同他一道去。”    这时三个年轻飨灵也听出是怎么回事了。十五年前,那正该是北京烤鸭与神言教决裂之时;想来那时候北京烤鸭想回他家取什么东西,让这学生代为打点着,却被出卖了。看鱼香肉丝的神色,那一次她必定是一道回去的,想来当时的情况也是凶险万分。    秋刀鱼应声站起,道:“想必还有许多事情。让在下走这一趟吧。”    北京烤鸭看看一屋子的飨灵,最终只得无奈地说:“好吧……你们两个千万小心。日落时分,在此地会合。”    “明白。”“是……师父。”    两个飨灵一前一后出了门。北京烤鸭又将门关上了,也不避着他母亲,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白帛,拿了一支狼毫研墨画图。秦氏见他如此,也不多说什么,娴熟地泡起茶来。刚一动作,两个飨灵都愣了一瞬,随即都没说什么,又继续着手头的事。    “鱼香,麻小,蟹黄,你们来看。”北京烤鸭一面画图一面招呼着,“这是家中密道,出口是城中央那个巨型茶壶。茶壶正下方,便是祭司神君的祭祀台。”    “喔?这是机关路?”麻辣小龙虾看了眼图道,“里面到底什么东西?”    “祭祀台里存着的是鸿渐神君的遗体。”北京烤鸭道,“还有一些法器与古物。”    “那不是最后一任神君吗?”蟹黄来了兴致,“京爷,难道这个鸿渐神君留下了对付噬灵的法器?不对啊,他走那会儿没有噬灵吧。”    北京烤鸭顿了顿,才道:“并非如此。你们还记得最初一代庐山云雾茶么?当时的她有两个伴生灵体,是介于噬灵与普通飨灵之间的。可第二次见她时,她已完全成了噬灵,原先作为她伴生灵体之一的那支笛子,不见了。”    “我原以为那只是个梦。但后来仔细想想,我确实见过那支笛子,还拿起来吹过!”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彼时的天子书院院长还只是个瘦弱的书生,跟着还是他父亲的那个特型飨灵,穿过长长的地道。他的眼睛不太好,在年久的地道中不得不小心翼翼,记下每一次让道路改变的机关。    “斯文,本来你这样的飨灵是没有资格进来的。”他应该称作父亲的人还在喋喋不休地守着,“但这次你表现着实不错。既然已经是特型了,你总该来这一趟的。”    瘦弱的书生在年幼时便觉醒成为特型飨灵,但父亲还是叫着他原本的名字;全族都叫着他原本的名字。其实除了少数几个血亲,根本没有谁知道,他这个私生子也是个特型飨灵。    他的真实身份让他活得像个囚徒。母亲一直让他忍耐,只求他能不被任何族人注意地度过一生。他越是长大,越是了解这个让他受尽磨难的国家,便越能忍耐——并非是甘于平庸,而是为了暗中让自己的羽翼更为丰满,直到连他的真实身份也毁不掉他的那一刻。    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收敛锋芒,也在同时学会了笼络人心。书院中有一些不在乎他出身的同伴,他装作是在他们的撺掇下才去赢得那一次次的比试的。起初族人们谁也没注意到那些小小的荣誉,直到这一次出格的发挥,族人们才发现,这个私生子小小年纪,已经比成年的混子少爷们还要优秀了。    深夜,他被父亲唤到祠堂。密道在他面前打开,父亲提着灯,一面走着,一面将族中秘密和盘托出——鸿渐神君的神识,就被供奉在玉泉正下方。这位末代神君并未完全消散,而是因为某种理由庇护着烤鸭这一族飨灵。    族中的每个特型飨灵,本该在觉醒的当晚去拜见神君。每一位跟神君的神识有所交流的特型飨灵,也必会武艺精进。    “里面还有些法器……算是对这些年的补偿,你自己去选一件吧。”    父亲没有同他一起进到那个巨大的地下穹顶。他以这几年锻炼出来的处变不惊之心进去了,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那巨大的雕塑吓住。他着实与神君有了交流。先代北京烤鸭的战斗经验与阅历如同一卷卷史册,等候他去随时翻阅。那仿佛是漫长的时光,其实不过一瞬;等他回过神来,为了照明点起的蜡烛还未短上半分。    接受到的信息太过让他震惊。他恍恍惚惚地走到神像背后,那里堆放着家族一千年来收集的法器。他突然想起他喜欢的那个女子最近痴迷古乐,便挑了一根玲珑剔透的玉笛。可惜他无法吹响那玉笛。正要将这东西带出去之际,玉笛上传来彻骨的寒意。    少年北京烤鸭就此清醒过来。他放下笛子,选了另一件趁手的古物,离开了这古墓一样的场所。    “那根笛子能让庐山云雾茶当不成噬灵?”麻小听着,觉得这故事更像一个梦,“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还在神言教之际,庐山当作闲谈,说给我与竹筒饭听的。”北京烤鸭道,“她并未说那法器能让她脱离噬灵身份,而是说,若是有朝一日真的找回那笛子,她也许就保持不了对噬灵归位的执着。我想,她恐怕以为这笛子千年前就毁了——这是地图。”    那地图是按着奈夫拉斯特那边的标准所画,蟹黄与麻小一看就懂,详尽得不行。所谓“机关路”便是被一节一节的木质“格子”拼起来的路,格子上下左右移动,路的终点也不尽相同。  秦氏看了那复杂的地图,有些担心,还是忍不住道:“斯文啊……那么多年了,会不会记错?”  北京烤鸭取下眼镜,轻轻揉着眉心。    “母亲安心。”他淡淡地说,“在傅家所遭遇的一切,儿子不会淡忘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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