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范府的书房之中太医院方院首给范垣检查过了伤处又重新敷了药叮嘱道:“现在看来大人的伤恢复的很好幸而之前也没伤到了骨头否则的话就没这样顺利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范垣不语,只是慢慢掩起衣裳。

方擎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又道:“只是这一番的苦头也是常人难以承受的,近来我看大人比先前清减了不少,还是要注意调养才是免得伤治好了却损了根本。”

范垣道:“多谢。”

方擎看看他淡然苍白的脸色,心中无奈。

方太医当然知道先前皇上遇刺范垣受伤偏偏新夫人又小产了范垣的心情可想而知可谓内外交煎。

而他的伤,虽未伤到骨头但这份生生撕裂皮肉之痛,也是几生几死当初料理伤口的时候连太医们都为之色变手颤,不敢轻举妄动呢,也亏得是范垣这样强悍的人,才能如此熬了过来。

方擎又不敢多说别的,只能勉强宽慰一两句罢了。

此时房门上轻轻给敲了敲,范垣道:“进来。”

门扇开处,走进来的却是琉璃,身后跟着小桃跟另一个丫鬟。

范垣本来面无表情,见琉璃进门,却立刻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紧张地走到跟前儿,把她双手拢住,上上下下扫了一眼,又忙引着她来到自己的椅子上坐。

琉璃因见方太医在场,不便如此就坐了,便轻轻推了他一下。

方擎惊讶之余,忙行礼:“参见夫人。”

琉璃本站在范垣身旁,范垣却偏要叫她坐下,琉璃正向着他使眼色,听方擎如此,便温声带笑地说道:“方大人好,又叫你跑了一趟,辛苦了。”

方擎忙道:“不敢,这是我分内之事。”

范垣瞥着琉璃,因她仍是站着,不禁面露不快。

琉璃暗中掐了掐他的手,范垣望着她含笑的样子,脸色才缓和了几分。

方擎身为太医院首,最会察言观色,洞察人情,见这般情形,知道自己成了不讨喜的蜡烛光,正早想出声告退,却听琉璃问道:“方大人,四爷的伤势不知如何了?”

方擎忙道:“刚才给四爷细细看过,伤恢复的很好,只是仍旧要留心不能随意动作,免得对于愈合有碍,另外……”

琉璃忙问:“另外什么?”

方擎陪笑道:“我看四爷最近清减了些,受这样的伤……还要好生调养才是。”

因方擎知道对范垣说这些话,他未必肯听,如今幸而琉璃亲自来问,便立刻抓住时机告诉。

毕竟……这位首辅大人谁的帐都不买,独独对这位小夫人是最为疼顾,她说的话,却比众人说一万句还有用。

琉璃果然说道:“多谢太医提醒。”又半是责怪的瞪了范垣一眼。

范垣便对方太医道:“你也该去了。”

方擎忙道:“是,那下官改日再来。”旁边的内侍过来,帮他提了药箱往外而去。

琉璃还想送一送,却给范垣握住手腕,琉璃只好说道:“小桃,送送方首座。”

方擎笑道:“不敢不敢,我是常来的,夫人万万不必多礼,告辞。”又向着范垣行了个礼,后退一步,方出门去了。

此刻书房里才又清静下来,范垣道:“这下你总肯坐了吧。”

琉璃缓缓落座:“方大人的话你总该也听见了,你要还不知道保养,这样面黄肌瘦的出去,人家不觉着你是受了伤,只觉着是家里的人薄待了你。”

范垣笑了笑:“我哪里面黄肌瘦了,就你会多心。”

琉璃低下头,略有些黯然:“这也怪我,是身子不争气,不然的话,一定得打起十万分精神来,好好照看着,也不至于让你这样……”

琉璃还未说完,范垣皱眉道:“更加胡说了!”

琉璃这才抬头看向范垣,求道:“师兄,给我看看那伤吧。”

自从那日受了伤,琉璃因自顾不暇,毫无精气神,原本担心范垣,可见他好端端地回来了,也不像是有什么重伤的,才把那份担忧放下。

那段日子里,痛不欲生的,自然有些忽略了范垣,又因范垣从不在她面前流露伤痛难熬之色,一应敷药、喝药等也都避开琉璃,是以琉璃竟不知他伤的如何。

只是近来琉璃渐渐恢复了,才隐约听闻范垣伤的很重。只是私下里问他,或者要求看看他的伤,范垣总会笑说无事,叫她不要大惊小怪,百般的推脱不肯。

这日听说方太医来,琉璃才故意选在这时侯来了,想亲自问问方擎他的伤势。

范垣却也知道琉璃此刻来的用意,又听她如此说,便道:“你又来了,都跟你说了只是点子擦伤,也值得你特跑过来一趟?方擎刚才都说了,恢复的很好,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琉璃拉着他的手,摇晃着求道:“我不管,我今儿一定要看。”

范垣叹了口气,顺势把她抱住:“好了,听话。不去看那没要紧的。倒是你,外头还有雪就跑了来,累不累?”

琉璃推开他:“不要跟我说这些好听的,我就要看。”

范垣一愣,琉璃道:“师兄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心里明白,如果是小伤,你何必推三阻四,你只是怕我看了害怕担心,所以才一直故意往小了说。”说到这里,眼圈便红了。

范垣听琉璃已经看破自己的用意,心中酸楚,无言以对。

琉璃停了停,又道:“你可知道,那天我听说儆儿遇刺,慌张的很,可我虽然担心,却又明白,有师兄在,儆儿一定不会有事。”

“但是,”琉璃吸了吸鼻子,眼泪先掉下来,不禁哽咽道:“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有事。”

范垣怔忪:“师妹……”

琉璃道:“那会儿我听说你出了事,就像是天忽然就黑了一样。”一想到当时的那种感觉,琉璃不寒而栗,往范垣怀中靠了靠:“师兄,师兄,我那时候忽然很怕。”

范垣的眼角泛红:“你、你怕什么?”声音微微沙哑。

琉璃喃喃道:“我也说不清,只是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头也突然疼得厉害,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像是、像是濒死,身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魂魄也不知道有没有。”

范垣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在范垣听来,却仿佛轰雷掣电。因为相似的感受,他也有过。

当初陈琉璃出事的那一刻,他的感觉,便如同琉璃此刻所说。

他以为是自己单方面的至深恋慕,没想到,今日却听了琉璃的真心话。

他本来也以为琉璃这一次受惊小月,是因为担心朱儆遇刺的原因,可此刻才清楚,他也是症结之一。

恍惚中,是琉璃叮嘱:“师兄,以后、你也不许有事,好不好?”

半晌,范垣回答:“好,我答应你。”

范垣终究没给琉璃看自己的伤。

正如琉璃所说的,他怕。

琉璃终究不比自己,他是男子,体魄也强健,且这一次伤着的只是肉身而已,但琉璃就不同了,这一番,可谓身心俱损。

虽然琉璃只是担心他的意,但方擎曾拿着镜子从后面给他照过伤处,那样狰狞可怖的伤痕,自己看着倒也罢了,要是琉璃看见……还不知如何伤心惊惧呢。

琉璃见他坚持,只得放弃,只不过从此后便打起精神,在饮食上着意调养。

殊不知范垣见她精气神一天好似一天,不再如先前那样郁结不乐,对范垣而言,琉璃的好,却像是治疗他身心的最有用的一剂灵药。

年后,朱儆因知道琉璃大好,便宣召她进宫相见。

琉璃正也惦记着这孩子,便把给他做的棉衣,还有一样小物件儿一起包好,带进宫来。

两人相见,朱儆瞧见棉服,又知道是琉璃亲手做的,喜不自禁,立刻穿了起来,又向着陈冲炫耀:“你看怎么样?”

陈冲笑道:“好的很,这颜色,大小,都很衬皇上呢。简直比尚衣局做的那些都好。”

琉璃听了这样违心的赞美,微微脸红:“其实早该送过来的,只是先前事多就耽搁了,没想到皇上长的这样快。”她打量着朱儆,眼神有些伤感,又有些欣慰,抬手给他拉了拉衣角。

原来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琉璃所熟悉的,自然是之前还小的那个孩子,可如今朱儆已经九岁了,身量更是长的飞快,虽然琉璃已经暗中留意了尺寸,但是耽搁了这几个月,棉衣竟显得有些小了。

朱儆对上琉璃的眼神,心中一阵恍惚。

陈冲却又笑问:“咦,这里还有一样物件,这是什么?”

琉璃回过神来,此刻朱儆已快手快脚地把那样东西拿在手中,睁大双眼:“这是……这也是你做的,给我的?”

琉璃笑道:“是我做的,是第一次做,笨手笨脚的,皇上留着玩罢了。”

此刻朱儆手中拿着的,竟是个憨态可掬的小布老虎,炯炯精神的眼,头顶带王,两只圆尖耳朵,后面还有一根小尾巴,虽然手工很一般,但胜在圆头圆脑,带着虎气,又十分可爱。

朱儆惊喜交加:“好得很,我喜欢这个。”举着这小老虎,爱不释手。

琉璃望着朱儆穿着棉衣,玩着布老虎的样子,如此乖巧。

她本来极为欣慰的,但看着看着,突然有些不敢再看,就回过头去。

可就在琉璃回头的时候,她看见一个意外的身影,正站在殿门口。

琉璃一怔之间,看清了那人是谁。

乌发一丝不乱,银灰色的锦纹缎服,整个人气质十分的肃然,虽然容貌生得端庄秀美,却因为这偏肃冷的气质,让她看着比实际的年纪都要老上几分。

这来者自然正是废后郑氏夫人。

自从郑氏去了佛堂,琉璃就很少再跟她见面,只在先帝驾崩的时候,郑氏露过面,参与过一些礼制等事。

这会儿朱儆也看见了郑氏,他一愣之下,忙把手中的小老虎放低,又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

郑氏却已经走了进来,目光从琉璃身上转到朱儆身上:“皇上安好。”

朱儆敛了些笑:“夫人怎么来了?”

郑氏微笑道:“我听说皇上身子不适,又不能去练习骑射武功,心里担忧,所以过来瞧瞧。”

朱儆听见“武功”两字,很有些不自在,眼神闪烁。

郑氏又看向琉璃,微一点头:“这位是首辅范大人的夫人了?”

昔日还是姐妹相称,现在……琉璃垂下眼皮:“是。”

郑氏叹道:“果然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却并不多言,只又看着朱儆道:“皇上身上哪里不好?可传过太医了?”

朱儆明显搪塞:“先前还有些肚子疼,现在却已经都好了,不用请太医。”

郑氏道:“既然如此,皇上也该去练习武功才是,皇上这个年纪是最好的,一则强身健体,二则也多些文武双全的本事,若是白白地荒废,岂不可惜?”

朱儆因终于盼了琉璃进宫,如何肯去,何况他已经逃了数月的课了。

于是道:“今儿已经晚了,就改天吧。”

郑氏道:“本来我不该无礼,只是皇上从年前就不再习武练功,这样如何使得?”

当着琉璃的面儿,朱儆莫名地有些尴尬,把手中的小老虎挥了挥,丢给陈冲,又叫宫女来给自己脱衣,一边说道:“朕心里烦,不愿意去。”

郑氏皱了皱眉,忽然看向琉璃。

琉璃正听得发呆,一是不知道朱儆为什么突然间逃起课来,二是,万万想不到,郑氏居然竟跟朱儆这样的“熟稔”了似的。

她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察觉郑氏在望着自己,琉璃转头,郑氏却又很快收回目光,仍是对朱儆说道:“既然如此,想必皇上是真的身上不好,还是速请太医来看看最佳。夫人觉着呢?”

最后一句,突然神出鬼没地又问向琉璃。

琉璃正为这奇怪的一幕而惊疑,几乎没反应过来是问自己。

突然看朱儆也望着她,琉璃才意识到:“皇上……”

才一张口,想到方才朱儆跟自己玩耍时候欢天喜地的样子,哪里像是个有病的,只怕这小孩子自己心里有什么算计。

何况从郑氏的言行之中,总透出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琉璃便道:“我如何敢说,这自然是看皇上的意思罢了。”

郑氏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不吱声了。

朱儆听了琉璃的回答,松了口气一样:“看吧,纯儿都这么说了……”突然发现自己的语气太过轻松了,便又道:“那少傅若在,自然也该是这么说。”

郑氏听他把范垣也抬出来,想了想,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敢说什么了,皇上且多保重龙体。”

郑氏夫人行了礼,缓缓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她看着琉璃,突然问道:“夫人可认得我是谁?”

琉璃很意外。

陈冲在旁张了张口,又低下头去,倒是朱儆说道:“她怎么会认得?她是第一次见到夫人。”

郑氏盯着琉璃看了会儿,方“哦”了声,这才去了。

琉璃目送她离开,心底惊疑。

朱儆却叹了口气,喃喃道:“不是拿母后来压朕,就是拿少傅说事,真是头疼。”重新把那布老虎拿了过来,揪揪尾巴,扯扯耳朵,撒气似的。

琉璃很想问问他怎么跟郑氏如此熟悉的,又想到郑氏临去的那一问。也觉“头疼”。

想了想,琉璃走到朱儆身旁:“皇上,为什么几个月没有去习武了?真的是哪里不舒服?”

朱儆不回答,只是耷拉着头。过了会儿才闷闷道:“没有。”

琉璃还想再问,却见陈冲在旁向着自己使了个眼色。

见朱儆坐在椅子上把玩那布老虎,有些出神似的,琉璃便转过身,同陈冲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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