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说:“是我。”正是范垣的声音。

琉璃听了这声音,想也不想,忙里头的门闩抽了。

门扇开时,一阵风随着涌了进来,里头的油灯随着一摇,旋即便熄灭了。

琉璃忙着回身避风的瞬间,范垣已经迈步进来,他回身重新将门关了,见琉璃立在身边,便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琉璃本要叫他放自己下来,却在这时,小桃仿佛察觉有风吹的冷,便翻了个身,吓得琉璃就堵住嘴不言语了。

范垣将她抱到里间,已经察觉她穿着里衣,且只披着一件薄袄子,便摸索着道:“怎么穿的这样单薄就下了地?这么晚了,还没睡?”

他从外头来,身上冷的像是才从冰窟里出来似的,琉璃越发缩成一团,恨不得重把自己裹到被子里去:“你、你怎么这么晚来、来了?”

范垣拉了一床被褥将她围住,自己脱了大氅,外裳,又去借着水洗了手脸才又回来。

也并不点灯,只仗着明亮的月光,又看见桌上有琉璃喝剩下的半盏茶,就拿起来一饮而尽。

琉璃缩成一个粽子模样,看着他在跟前儿走来走去,起初不吱声,只管看着。

等看范垣喝了冷茶,才忙道:“别喝那个,留神肚子疼。”又掀开被子,说:“我给你倒新的。”

范垣早喝光了,把杯子放下,回到榻边将她一把拥住:“你别动,方才劳你开门,怕是给风吹着了,别再出来折腾。”

月色之中,他鲜明的五官隐约可见,凤眸里的光芒也显得格外温柔。

琉璃竟不敢再看,慢慢低下头:“你还没说,你怎么这会儿来了呢。”

范垣道:“我本来是想回府的,只是……放心不下你。”

“我好好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范垣在她半温半冷的小脸上亲了一下:“真的好好的?既然好好的,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琉璃听他说中症结,转开头不看他。

沉默中,过窗的风声越急,呼呼作响,像是谁烦躁不安的心声。

琉璃终于忍不住,便说道:“你为什么没有把府里得了那毒点心的事告诉皇上,反说是太妃有事?”

范垣眨了眨眼:“你不知道?”却不等琉璃回答,复缓缓说道:“我当然是为了范家着想。如果是承认宫里的人下毒,且找到了黑手,倒也罢了,如果是府里的人行事,在御赐之物上动手脚,皇上自然不会很满意听见这种传闻。”

琉璃又问:“那么,太妃身边的宫女,真的就是下毒的人?”

范垣道:“有这种怀疑。”

“只是怀疑怎么就把人捉了去呢?这也太冒失了,太妃现在又伤的那样,怎么好这么对待她?”

范垣听着琉璃的质问,想到今日在黛烟宫里她本能上前护着严雪的举止……心中一阵酸涩。

他把中毒的事按在严雪身上,原因并不是像他方才回答琉璃的。

同样,他也没有办法把严雪下毒的事告诉琉璃。

他虽然苦心孤诣地安排了严雪入王府保护琉璃,严雪风尘出身,眼神锐利,心思缜密不在他之下,对付这些后宅内的阴私自然是绰绰有余,可谓最佳人选。

她也的确做的很好,行事密不透风,有好几次,琉璃都有惊无险的度过。

可虽然琉璃不知道严雪是他的棋子,但天性本能,让她始终对严雪心存感激,甚至也教育朱儆要好生对待孝顺太妃。

范垣无话回答,只好说道:“陈公公先前已经送了那宫女回去了。”

琉璃略微宽心,同时又道:“我想这件事一定是哪里有什么误会,太妃是极好的人,她身边的也绝不会是那种穷凶极恶的,何况我跟他们无冤无仇,干什么要下毒?”

黑暗中,范垣望着琉璃:“好了,不要再提这个了。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想跟我说呢?”

怀中,琉璃的身体仿佛僵了僵,然后她小声地问道:“师兄……今儿我跟儆儿去黛烟宫的时候,听见、听见太妃说那些话……”

范垣屏息只听她说。琉璃道:“太妃所说的她……是谁?”

这话朱儆也是问过的,范垣本已回答,琉璃当然也听见了,但现在她却又问起来。

范垣道:“不错,她,就是你。”

琉璃咽了一口唾沫:“那、那太妃说捂不热,又是……”

“你不用在意那些,她不过是因为挽绪被内务司关押,才有些神智恍惚罢了。”

琉璃凝视着范垣,却不说话。

范垣道:“你还冷不冷了?”

琉璃道:“冷。”

“那我们安歇可好?放心,我做你的暖炉,一会儿就热了。”

范垣抱着琉璃,缓缓躺倒,果然,最初的冷意散去,他的身体暖意融融,比炉火更加令人受用,让体质偏寒的琉璃几乎无法抗拒。

琉璃贪恋般靠在范垣胸口,却终究忍不住问:“师兄,你为什么瞒着我。”

“我哪里瞒着你?”

“你跟太妃,原先就认识的,对不对?”

过了会儿,范垣才淡淡道:“是不是郑宰思告诉你的。”

“是。”琉璃也没有否认。

白天在宫中,范垣同陈冲离开之后,郑宰思便来面圣。

趁着小皇帝前去更衣的功夫,郑宰思对琉璃道:“好久不见了,纯儿……啊,不对,现在该叫你一声范夫人了。”

琉璃因记得他上次那唐突之举,便略带警惕:“郑侍郎好。”

郑宰思摇头叹息道:“我可不好。”

琉璃知道他诡计多端的,如此装模作样,自己贸然去问的话只怕又落入他的圈套,于是虽然好奇,却并不肯发问,只是看他一眼。

郑宰思笑道:“亏得先前范府出事的时候,我还着急的了不得,只当你也受了波及呢,慌得我马不停蹄奔到翰林院,催促你哥哥去范府查看情形,你还做梦呢。”

琉璃听他提到这个,便说道:“多谢郑侍郎惦记。”

郑宰思道:“我可不稀罕这样有口无心的谢。毫无诚意,有何意思。”

琉璃不睬,只管低下头去,直到眼前出现郑侍郎那宫纱厚底的官靴一角。

琉璃吃了一惊,才要后退,郑宰思说道:“成了亲,你却比先前更出落了,可见范大人对你很好。”

这话轻薄,琉璃忍着不出声。

郑宰思对上她不悦的眼神,笑道:“这是干什么,难道当我是虎狼之辈不成?你放心就是了,上次你还没嫁,我自然放肆些,如今你已经嫁为人妇,我难道还像是先前一样不成?”

琉璃红了脸,忙看看左右,才道:“郑侍郎不要胡说。”

郑宰思道:“我不胡说,你倒也跟我说句话才好。”

琉璃低声道:“谁敢跟你说话,说不到三句,你就说歪到不知哪里去了。”

郑宰思笑道:“看样子在纯儿心中,我果然是个大坏蛋了……果然比不得范大人,向来的情深义重,只不过最近他有件事可做的不大地道啊。”

事关范垣,琉璃忙问:“你说的什么事?”

郑宰思道:“自然就是黛烟宫里太妃的事。”

“我不懂。”

“范大人指使陈公公,把严太妃的贴身宫女挽绪给拿到内务司了,严刑拷打呢,太妃真是身心俱伤啊,怎么说范大人跟她也是识于微时,若干年的交情了,怎么竟能毫不顾忌、也没什么直接证据的就动手?”

琉璃听着前几句,倒也罢了,听到“识于微时,若干年的交情”,瞬间懵了:“你说什么话,四爷跟太妃哪里有什么交情了?”

郑宰思噗嗤笑了:“你果然不知道呢?不过也是的,本来这件事知道的人就少,那你总该知道严太妃的出身吧?”

琉璃满心狐疑,忙点点头。

郑宰思微微低头,手遮在唇边,略靠近琉璃耳畔,意味深长道:“其实在太妃流落风尘之前,就已经跟范大人认识了。”

琉璃听了这一句,魂不附体。

她本能地觉着郑宰思是弄错了,只怕又是在胡说。然而……另一方面,心底竟奇异地有一种后知后觉的通透感,就仿佛挡在面前的一重厚纱给挑开。

此时,琉璃又问道:“你真的跟太妃早就认识?甚至……在跟我认识之前就认得她?”

范垣回答:“是。”

琉璃的心陡然一凉:“可、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知道,不对,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她、她也是……”

得了范垣的确认,今儿在黛烟宫里听见的严太妃所说的那些话,突然仿佛有了另一层奇怪的意思。

范垣抚过她的长发,轻声道:“因为你不需要知道。”

琉璃推开他的手:“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范垣语塞。

从范垣的沉默中,琉璃也发现了他其实是在“默认”,默认他还有“什么”的确在瞒着她。

心陡然大痛,琉璃立刻便要起身。

范垣却把她一拽,重紧紧地抱入怀中:“师妹!”

心噗噗跳乱,琉璃乱乱地想了会儿:“你真的跟她早就认得,你、你们之间的交情,比跟我还要、还要……”

“还要什么?”

“还要长久,还要深重……是不是?!”

“长久深重?”范垣似乎轻笑,“你又说到哪里去了。”

琉璃道:“难道不是?今儿她说的那些话,明明跟你还有好些秘密,我却丝毫不知,难道这还够不上长久深重?”

范垣抚过这纤弱单薄的身体,似乎也能感受到她的身体里那颗心正在鼓噪乱跳,范垣知道琉璃在不安,至于她为什么不安……

“你可知道,原先我借住的那个寺院里,曾有个很照顾我的小沙弥?”

琉璃突然听了这句,更加不懂:“我当然不知道。”又叫,“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并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只是想告诉你,那个小沙弥,现在正在兵部任职,但却没有人知道,他跟我曾有过交情,而且如今他也还是我的人。”

琉璃张口结舌,不知要说什么好。

范垣又道:“那小沙弥如此,严雪……也是如此。我跟他们相识,都在你之前,你若说是长久深重,或许也称得上这几个字,但,别为了这点东西……白吃干醋。”

琉璃先是愣怔,继而身上发热:“谁吃干醋了?”

范垣道:“当然是你。其实说实话,你肯为了一个女子质问我,我心里反而是喜欢的,如果不是怕你呕闷在心里把自己闷出病来,我才不跟你说这些呢,宁肯你多吃几天醋。”

琉璃红着脸道:“你别浑说,我只是、只是不舒服你瞒着我而已,什么醋不醋的,不要自作多情。”

范垣在她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要怎么才能舒服?你告诉我?”

琉璃起初还当他是诚心诚意地问,很快咂摸出滋味,红了脸。范垣又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掌心贴着那玲珑的腰线,微微一握。

琉璃才要缩首躲避,却又想到一件事:“那么,我怀着儆儿的那次,太妃正好把我带离湖边,也是她故意的了?”

半晌,范垣叹了口气:“好了,别去想那些了好不好?可知有些事,我宁肯你一世也不知道。”

次日因是休沐,范垣不必赶早上朝,只先去拜了温姨妈,说明昨晚夤夜来的唐突一节。

温姨妈向来宽仁,又因为越看他越觉着顺眼,所以丝毫也不计较,反而担心他夜间赶路被风吹了之类,着实抚慰了几句。

只是范垣倒是泰然无事的,琉璃却病倒了,想必是昨晚上给范垣开门,被风吹了的缘故。

起初她还不肯说,怕温姨妈跟范垣又担忧,想着多睡一会子就好了,谁知一睡就将到中午,竟觉着有些头重脚轻起来。

范垣原先不来吵她,也正是想让她多睡会儿,因此同姨妈说过话后就出府去了,及至中午回来,才知道已请了大夫过来。

范垣心知必然是昨晚上受了风寒,一时着忙,急往里走去探望。

匆匆地进了卧房,却见温姨妈坐在床边,拉着琉璃的手,低低地不知在说什么,见他进门,抬头的功夫,两只眼睛竟是含着泪的。

范垣不免心惊起来,忙到跟前:“怎么样了?”

温姨妈转头看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什么,只红着眼圈,默默地起身出去了。

范垣从没有见过温姨妈如此,一颗心突突乱跳,转到床边握紧琉璃的手:“是、是怎么了?”

前所未有的,竟如此慌张不安。

琉璃抬眸看向范垣,她的神情却更是古怪的很了,两只眼睛却也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范垣急得魂魄都要蹦出身体,只顾握紧她的手,连问也不敢问了。

半晌,才听琉璃说道:“师、师兄……”

范垣极轻地“嗯”了声,似乎怕声音大了些,就会把她吹跑不见了。

琉璃才要说,又小小地咳嗽了声:“大夫说、大夫说我……”

范垣大气也不敢出,只一眼不眨地望着她,紧张,焦虑,恐惧,两只眼睛隐隐发潮。

琉璃低下头,苍白的脸颊上浮现淡淡的晕红:“说我怀了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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