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和赵望予前脚才到,赵嘉的使者后脚又到了,这叫晏清隐隐察觉到不安。就算是赵嘉行事缜密周祥,此举也着实太反常了一些。  使者乃是一黑瘦男子,身量不高,双颊凹陷,身传葛衣,单看模样几乎与流民一般无二,只是目中无一般流民的仓皇茫然之色,反倒是镇定自若,口齿清晰,举止淡定,进退有度。  他亮出一面令牌,约三寸长的青玉如意符。  这符晏清见过,乃是江都赵府的印信,如夫人曾经交给她一个,凭此通行无碍。  赵望予显然也知道,问使者:“主公带的信在哪里?”  使者躬身谨答:“只有一封手帖,主公嘱咐我单给晏夫人。”  晏清微微一怔。冉安、赵望予两个均将目光汇聚到了她的身上。  使者从怀中取出一封保存完好的手帖,双手奉至晏清面前:“主公说,这是家书。仆可在永城留三日,晏姑娘若有回贴,可写在背后,交给我一并带回去。”  晏清接过帖,又听他对赵望予道:“都尉若有军情要禀,也可令我一并携回去。”  赵望予有些摸不着头脑,使者出示了赵府私密的印信,应当是赵嘉的人无疑。若他原原本本传达了丞相的意思,就是晏夫人的家书要紧,军情倒是次要的,有的话可以顺带捎回去……  可是,这大异往常,美人在前,江山在后的作风,叔父是几时染上的?  赵望予一脸忧心忡忡。  冉安哈哈大笑,一拍赵望予肩膀:“你我二人本不必来,这是家事,走,今日卸了禁。你我喝一盅去。”  本以为是商谈军机要事,原本褚子兰等人也在,见状均撤了,使者也退去,独留晏清独自面对这一封信。  她将信抬起来,对着光照,薄薄的一纸,并没有什么夹层。  取出手帖,一股极微弱的清淡玄香轻轻散开,是赵嘉身上的味道。这张帖子比他往日用的纸要厚,洁白如绸,面上极光滑,附着石兰和杜衡的干草。“丹阳一别,思卿日甚。尔度沧阴,远涉丧乱,念之痛彻心扉,欲多嘱而力不次,珍重,切切——丹阳赵嘉”  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晏清心口微微一颤,将目光凝在“思卿日甚”四字上,一颗心忽上忽下,如在云雾之间,又忽然清醒过来。  这是一封思慕之情昭然若揭的家书,然而它的到来却是在永城即将撤军,风云诡谲的大战前夕,饱满炽热的文字背后,是那个铁腕决断,与儿女情长断不相干的靖国丞相。  绝不简单。  赵嘉是想通过这封信,对她传达什么样的消息?必须避开赵望予,只有她能明白的消息……  晏清有些焦灼,来回走了几步,又低下头看帖,手指掠过其上“珍重,切切”四字,发觉这几个人墨迹最深。她在脑海中回想着赵嘉写字的模样,她见过一次,在丹凤台上。  一手压帖,一手挥毫,玄香萦绕,墨迹氤氲,那支笔稳稳当当,平铺直叙,字迹清雅闲适,不怎么用重笔。故而但凡有赵嘉字迹的批示,笔迹总是淡淡的。  然而这四个字却出奇的力透纸背,他想说什么呢?不能直说,偏要她猜。  直觉此事与撤军大事绝对息息相关,晏清却又不能同他人商量,只能自己猜测,不由百转千回,辗转难眠。  而那边,冉安已经在安排撤军的事宜,行军之首,便是粮草辎重。永城耕地粮草有限,幸得挨着从前靖国的四大仓之南仓。大军在此就食,方能这么多年没有全军覆灭。  “我从前有十万兵马,今年年底,已经只剩下一万二了。夏国虽然年年派兵剿灭永城,然而我终究只是个弹丸之地,所以没有下死手。这两年流民来的越发多,夏国皇帝要修筑柔然宫,抓不到壮丁,因此我料明年开春,战马肥壮之时,必有一战。如果不出我所料,来的会是左贤王麾下一将,领着并州军的楼子安。”  赵望予问:“不是抚州军?”  冉安摇头:“不会,抚州军是夏国最精锐军队,由左贤王亲自掌管,带兵的是上将军白却衣,骁勇无比,我从未与他正面交战过。抚州军一直驻扎在南方,守沧阴沃野,与靖隔江相对,绝不可能撤开。”  赵望予沉默以对,抚州军的厉害,他再清楚不过。这白却衣他曾经与之交战一次,当年此人还不是上将军,只是一个校尉,用兵神鬼莫测,当年凭丹阳军之勇,竟与他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得谁。  冉安为避开两国斥候,便在一月两次的操练之中动手脚,靠南练兵,阴使人集聚粮草。  除了永城兵马之中特别得冉安信任的数人之外,永城之中无人知道这座城池正在密谋迁移,连军中专门看天象的阴阳使都还在堪算明年的气候和农时,张贴城墙之上。军需采买之人虽然抱着疑惑,还是在流动的商贾之间订购着甲胄刀兵等物。  气候渐渐暖和起来,走在街道之上,人来人往,这日一小列人马护送的商队又来了,带来许多粮食和种子,惹得众人团团围住。晏清路过之时,正巧听到其中买卖商讨之声。  “这一袋五十个钱,不能少了,我做的是脑袋别在腰杆上的生意,你看永城现在这个样,听说夏国楼子安开年就要打进来了,你还怕我多拿几个钱。”  “你这商贾说的什么话,凭他多少胡儿,多少楼什么子,有冉将军,还怕甚么。”  赵望予与她结伴而行,二人一道往驿馆去寻赵嘉的使者。听到此话,赵望予道:“冉安得此一语,赛千万人也。”  晏清精神不佳,心中挂着事,只随口问:“都尉也愿如此吗?”  赵望予微微一笑:“我不愿,我与冉安是不同的。”  “都尉怎么样,冉安又怎么样。”  “冉安之一身,无父母妻儿,叔伯子侄,自然可以随心而欲,提携兵马,以一城抵千军万马。”提及自身,赵望予想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我不一样,我身上有父亲的遗命,叔父的期望,还系着赵氏一族的荣辱,我不可能为了当一个百姓都景仰的英雄就什么也不顾。他是为了大多数人,而我总是为了少数人,所以我很敬佩冉安。”  似被他这话所触动,晏清蓦的站住脚,惑然相问:“那你知道,你叔父呢?是为了大多数人,还是少数人?”  这话却问住了赵望予,他迟迟没有开口,又是蹙眉,又是沉吟,许久许久,提起一桩旧事:“叔父去年冬天,杀了华缨公主,此事晏夫人记得么?”  “怎么不记得,轰动天下。”  “其实佛寺若要缓缓的撤,不是不行,公主也不是非得杀,那个时候杀,不过是为了立竿见影。从前叔父拒守丹阳的时候,心思我还能猜个一两分,近年来时越发摸不透了,你上任时还派了谢玄亭来暗中辅佐我练兵,年底丹阳府兵又纳入从雍州东海府调来的三万人马,你说怪不怪?”  晏清脑袋里轰的一声,他的话如醍醐灌顶,又如冰水当头淋下,耳边嗡嗡直响,所有隐藏暗伏的东西,都被一条线贯在了一起。  赵嘉去商山请师父出山、她和谢玄亭的丹阳之行、赵嘉雍州之行、势如雷霆的灭佛令、娑婆塔之变、冉安的册封、她和赵望予北行……  这一切的一切,都有唯一的一个目的。  然而这一层心思却叫晏清如坠冰窟,只觉得后背发凉,连看向赵望予的目光都变了几变,看得他浑身不对劲,讶然道:“婶……婶婶为何这样看我?”  晏清启口,犹豫半晌才轻轻说出了一句话  “……你叔父不疼你么?”  赵望予虽然疑惑她为何前言不接后语,仍旧下意识分辩道“怎么不疼我,我是所有赵氏子侄中我叔父最看重的,比我作‘芝兰玉树’,他在军中时就经常携我在左右,就如我的父亲一样。”  晏清微微苦笑,摇摇头不再说话,快他一步走在了前面。  最后使者带回去的信,并没有加上军情,而是晏清写在背后的一封家书,没有一句自己的话,而是引了前朝一句诗。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商山晏清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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