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打量着这个垂首低目,无法窥见表情的人,掩不住好奇之心,怎奈他头低得很,只能窥见高挺饱满的额头,突出的眉骨,顺势之下的鼻梁锋利之线。  隐约可辨,是个英武男儿。  怨不得晏清好奇,“冉安”这个名字,夹杂着太多复杂不清的东西,有些沧南名士打心底里其实是看不起这个人的——出身低贱、攀附门第、认贼作父、反复无常。  她曾经听见有人这么评价过冉安:  竖子叛夏,乃持旧节,沐猴而冠,不伦不类,非靖非胡。  然而在北方的流民和散兵游勇口中,这又是一个如同神祇一样的名字。自胡儿占领沧水已北后,北方万马齐喑,胡羯割据,渐渐吞噬掉所有故国的势力。六十余年,靖人如砧上鱼肉,任人宰割,奴役驱使,劫掠烧屠。  冉安虽然从前认过左贤王为义父,是夏国的将领,曾经也杀过靖人,但是他举兵反叛了。  十万人马,在时隔六十年后,举着靖的旗帜,第一次打到了上陵的城门下。  后来兵败退守永城,渐成孤城,人越打越少,他却也领兵斡旋了将近十年。  他就仿佛是北方暗无天日的黑暗之中一点幽微的灯火,虽然弱,只要他还在,北方的靖人就多一重希望。  茶亭之时,晏清曾数次听见过路的流民提起他,更有人向北叩拜,并尊其像为神。  此刻这个传言之中天神一样的骁将正跪在晏清前方不远处,听赵望予一字一句宣读着靖国天子的密诏。封他为前将军、兼任并州刺史,开府治事。  晏清眼尖,清晰的捕捉到他听到“并州刺史”时微微上扬的嘴角,并也随之一笑——此刻并州俱在敌境之内,封他作这里的刺史,不可谓不荒诞滑稽。  赵望予宣读完了圣旨,递給冉安,后者双手接过,恭恭敬敬奉在案上供着,方对二人道:“赵将军、晏郡守一路风霜劳顿,我已令人安排好歇脚处,带你们过去,先沐浴休息,今晚我设宴为两位接风洗尘。”  永城的驿馆简陋至极,十年为一孤城,平时也没有甚么来往使节,驿馆空置,早已不能住人。冉安便安排住在了他的府邸之中。  永城县并不大,城邑更小,不过道路横竖数十条,一市,十五坊的小格局。城门上还有坍塌烧灼的痕迹,石凿的“永城”两个大字被毁了一点,远远望去倒如“水城”。  进了城门,路边偶有贩夫走卒,也有稀少的行人,更有婴孩咿呀,孩童玩闹之声。  数日绵密大雪,檐上厚厚一层积累,这日恰逢日出雪化,滴滴答答落个不住。便有孩童持着残雪,互相追赶,棉滚滚的一身在道上看着像是雪球。  见此情景,晏清情不自禁的放缓了脚步,脚底的水泡和厚茧还在提醒她这一路所见所闻,此际遇虽还在北方,却恍惚让她看到南方商山附近的小城朱邑。一腔紧绷的心情渐渐松缓下来。  “爹!”其中一个“雪球”转头见这一行人,直朝其中一位冉安的部下奔来,扑到他怀里。  随从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睁着眼睛望着冉安,得他之允,方一把将孩童抱起来,佯怒道:“怎么又不听你娘的话,跑得这样远,你娘会担心的……”  “我想见爹爹,爹爹总不见。”  “那也不能欺你娘亲”  那边部下哄着孩儿,冉安也没有催他,也没等他,引着赵望予和晏清继续往前走。“军纪不严,叫二位见笑了。”  晏清道:“知其饥寒,察其劳苦,冉将军有仁将之风。”  冉安笑道:“不过是困城孤人一个,哪来的‘将军’呢,有些肝胆相照的兄弟,互携生死而已,与丹阳军相比自是不上台面的。”这话,是对着赵望予说的。  赵望予默默沉思了一会儿,道:“令行禁止,将军不如丹阳军,奇变莫测,丹阳军所不能及。”  冉安闻之一笑,没有接话。  晚间宴罢,礼节尽罢,话入正题。冉安摈退陪客、仆侍,留下两人,其中正有一个白日里哄孩儿的军官,冉安指其介绍道:“褚子兰,我其事之初率越州三万人来归,随我至今,我将上书陛下,请封为并州别驾从事。”  又指另一个:“这是江敞,名士江近之后。”  这两人均是冉安的心腹,所有言谈不必回避,赵望予单刀直入,切入主题:“眼下永城还有兵士几何?”  冉安道:“步骑一万二,步兵八千,骑兵四千。”  “永城籍册所载几人?””  “永城所居所耕军中之人居多,近年来流民出入,每日有人来也有人走,去年录入户有两万户。”  赵望予给晏清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说话。晏清沉吟片刻,将视线轻轻转到冉安的眉眼之间:“将军需携军归南。”  这语气轻柔的一句话,叫冉安神情骤变,肩头僵硬,沉默不言。  褚子兰和江敞俱都变了脸,神情不如冉安内敛,惊诧之色显露无疑。  晏清恍如未觉,静了一些时候,未听见他们说什么,又道:“这是丞相的意思,将军是靖人,所领是靖军,此地是靖城。靖城可弃,靖人不可弃。丹阳、北关两军必竭力相携,引我袍泽归靖。”  冉安目中可谓是风云变幻,明灭不定,可见这个消息,实已掀起他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喉结滚动,手指张开,又蜷曲,一双眼眸黑得发亮:“真是赵丞相的意思?”  晏清道:“冉将军不在南方,可能不很清楚。赵将军乃丹阳府军都尉,丞相的侄儿,平日深居简出,不逢大战绝不出面。在下新任丹阳郡守,我就是丹阳过关符令,丞相派我二人来,诚意昭然。”  冉安下巴紧绷,胸口起伏,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长长吐出一口气:“丞相果真胸怀天下,气吞山河。”说到此处,显是整个人忽然放松了,一丝浅淡笑意也浮上面颊:“永城原先撑不过明年了,恕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我原先以为两位远道而来,宣读圣旨。天子是要在我永城覆灭之前,赐恩让我认个归宗的名分。”  赵望予笑道:“那如何用我亲自来。我既来了,闲言少叙,还请冉将军与二位贤士将夏与中山近两年的动向说来,我等商谈一下如何撤军罢。”  ……  永城拥兵马一万二,是步骑混合军,其中骑兵四千,这是他之所以这么多年能游走于两国边界的基础。  永城骑兵有一个暗藏深意的名字叫“沙湖骑”,明里取意:战马产自河西地区最优质的沙湖牧区,骁壮勇力,日行数百里,能耐严寒酷暑,连日行军不露疲乏。  暗里取意:杀胡。    十年来,“沙湖骑”携冉字玄色大旗,盘旋纵横,杀到过夏国腹心,掠过中山要地,令不少胡人见旗变色,闻风而逃。  雪化尽这日,永城军在校场演练。山脚辟开的一大片荒地,兵马结对,成阵厮杀。  晏清站在高处,随冉安和赵望予一同观看。只见骑兵在侧,步兵在中,鼓行向前,呼喝震天。  “冉将军喜欢用雁形阵?”  冉安点头称是:“永城这块地方,地势复杂崎岖,易成包抄之势,雁形阵能展我军之长,沙湖骑迅疾耐动,使双翼变幻如云,常能出敌所料,制胜于顷刻之间。”  冉安喜欢打快仗,故而好用雁形这种攻击力强的阵型。  说话之间,冉安向褚子兰比了个手势,后者站在高处,变换令旗。战鼓变换鼓点,只见步骑配合,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变化了阵法,双翼合拢,呈剿杀之势,期间动作整齐,毫无慌乱,一看就是久经沙场,训练有素的一支精锐之师。  校场上北风烈烈,两面均有山,故而山谷之中战马嘶鸣,鼓沸人吼,响彻遐迩。  晏清辞了冉安,叫江敞带路,登上了城楼眺望台的高处。展眼一望,整个永城暧暧覆在山谷之间,三面均是高耸的山,其上修筑了关隘门楼,一面平地,通往北面的泗水河谷。  东面是夏国,西面是中山。  南方山脉延绵,在元方山和大片夏国的国境之后,是沧南靖国。  晏清南面遥望,只见山峦交叠,青黛隐于天际,绵延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  正出神之际,江敞问她“晏郡守,我等当真能归故国?”  晏清欲言又止。她虽在谈话之时斩钉截铁说“引袍泽归故乡”,也知道这一路必定艰难险阻,九死一生。乃道:“江先生也知道,永城困入绝地,唯有破釜沉舟一条路,此时至少不是孤军奋战了。”  这时有通传:有人扣关,又是流民,却道来自江都,也是靖国的使者,携带丞相的手贴。冉安与赵望予让晏清同去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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