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节,正值栖霞山层林尽染、满山红叶之时,赵绝伦招了门下的五个弟子,在山中的明镜湖边设宴,与凤翔峰众弟子一起赏枫,因着宴饮人数太多,下人们极为忙碌,沈玦与素妍、临淇、彩玉四个虽尚未在凤翔峰学成,亦被叫去帮忙。    龙殿的大厨房沈玦在赵绝伦大寿时曾经来过,如今再来,仍是觉得十分震撼,厨房内总共有二十余个炉灶,上百人穿梭其中毫不拥挤,四张长桌均有五六丈长,冷菜热餐主食小吃分门别类,酒水从地下酒窖搬出了几十坛陈年佳酿,比上回沈玦从雪隼殿酒窖偷拿出来的那壶小酒更为醇香诱人。    陆续有山下送食材的人上山,时令鲜蔬水果和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盛宴从酉时开始,但厨房自未时起便已忙碌不堪。沈玦轮不着做菜,只需管好三个炉子的火,这大灶的火依据需要时常要调整火势,没一会儿沈玦脸上就多了两道炭黑的印子。    “哟,这不是沈大厨嘛,怎么沦落成这样了?”沈玦正自蹲在地上对着烧火筒吹,王舟义身后跟着总领这次宴会的六个嬷子正在查看准备的情形,正巧就撞见了。沈玦不理会她的嘲讽,站起来掸了掸裙角上的灰:“右使言重了,您还是莫要太靠近我,省得给您的裙子蒙了灰。”    王舟义今日确实是特意打扮的,粉色细纱裙如花朵般绽放,双髻的发辫戴着同是轻粉的夜荷簪,金色的带扣与颈饰精致典雅,耳上一对雕刻成荷花样的纯金耳坠闪闪发亮,脸上更是应景地化了一个桃花妆,这样装扮的王舟义,像是不如过去那般咄咄逼人。    她不是赵绝伦的弟子,这宴会她原不必参加,不过食膳一事向来由她张罗,因此仍是来了。沈玦不卑不亢地回应,王舟义也觉无趣,只冷笑了声:“倒是会说话。”便走开了,今日杂事委实多,她也没有余闲与沈玦为难。    时近酉时,厨房中氛围更为紧张,不久冷盘小食便被人鱼贯般端走,各人皆严阵以待各司其职,上百道菜已然就绪,而更多现做的热菜开始或炒或蒸或炖煮,厨房中一时人声鼎沸只怕比外头的宴饮更为热闹。    过去璐环酒家生意虽好,也绝没有过这样的境况,沈玦低头看火之际,眼角余光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临淇在人群中左张右望,身边人压根不理会她的询问,只是极旋奔走,她从未到过厨房,面上更显迷茫,沈玦心中念头闪过,眼见临淇错了方向,离得越来越远,她走了过去。    果然临淇一见她就如性命得救一般:“可找到你了璐环!辰公子方才提到西湖醋鱼,家主想要临时给他做这道菜,想来这一下子只有你能做出最好的,你可要快点!”他提一句我就得给他做?沈玦满腔愤恨,却强压怒气:“此刻没有闲着的锅子,再等几刻吧。”    临淇火急火燎地:“我同徐嬷嬷讲过了,你先过来,这炉子你先别管了!——你的脸怎么回事,快洗把脸!”沈玦被拖走,那炉子上正炒菜的厨子急得哇哇直叫,临淇理也没理,没一会儿干净的铁锅、还在活蹦乱跳的草鱼以及糖醋黄酒佐料全都备好了。    这道菜原本就是沈玦擅长的,此刻食材和调味都是上好的,做出来自然更是美味,不过临淇等不了她做完早已走了,那徐嬷嬷也是忙得要命,只指点她出了厨房一路往东就能瞧见明镜湖了,辰公子就坐在首席上,与当家在一处。    沈玦心中反感,但也不得不遵命,步出厨房,因着室内的热火朝天,顿觉一丝清凉,她加快脚步,要趁热上菜,天色渐暗,其实不必指点也知宴饮所在,只因沿湖而去,两岸两排金黄的灯笼风中摇曳,映衬着红叶的丰姿,如梦如幻,沈玦沿灯而行,秋风飒爽,她暗觉自己也算赏了一回美景。    未及看到宴饮之处,已然听到说话声,但似乎并不热络,更加走近,沈玦看得真切,宴席绵延数十桌,但大约迫于家主的威严,凤翔峰的众弟子均乖巧严肃,并不敢高声喧哗,偶尔说笑也非常适度。    沈玦瞥了一眼便知这宴席编排是依据班级次序,而首席在这宴席的尽头,与众弟子相距甚远,与首席相距最近的次席坐的是中峰上的那十位显耀门生,不过两席亦隔着好几丈的距离。    沈玦无奈一路由席尾=行去席首,幸好来来去去上菜的下人众多,她尽量快步而行,也不算显眼,不过行至自己班级之时,她不小心与李博四目相对,她急忙在李博未及开口之时跑到前头去了。    越过次席之时,沈玦眼神忍不住飘去看了一眼池文锡,如此时刻,他更是装扮得夺目庄重,银蓝色的斜襟长袍绑上了金纱线的腰带,衣袍下摆金、蓝两色的云纹刺绣,头上蔚蓝色的琉璃发冠镶了一颗灯火下会发亮的碧绿翡翠,两手还戴着云绕星形状的腕饰,轻纱绑带靴同样金纹闪闪,极之奢华又极之俊朗。    沈玦呆了一瞬,急忙转头向首席行去,远远瞧见辰浩延支着颐百无聊赖的样子,他竟也是穿着银蓝色的束腰袍子,不过他腰带的形状更为繁复,还有红叶姿态隐含其中,逐星玉簪高高飞扬,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物装饰,他与池文锡的装扮相似但简洁,不知怎地,在他身上就显得气势极强。    王舟义坐在首席的最下首,瞪着眼睛看到沈玦端盘子走到赵绝伦面前,屈膝道:“家主,西湖醋鱼。”赵绝伦头发已是花白,宽宽的脸盘子,下牙较之上牙反倒突出,两个眼睛眯成一条线,看上去极和蔼的模样,他没看沈玦一眼,只向与他隔着石安坐的辰浩延道:“可好了,浩延,快尝尝。”    辰浩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大弟子池兴宙和三弟子石安分坐赵绝伦的两侧,二弟子严一夕反倒与赵绝伦隔了一个池兴宙坐着,而四弟子席稻原坐在辰浩延身边,与赵绝伦隔得更远,这远近亲疏,还真是明确。    沈玦心中虽然度量,但面上自然不会显,她还不嫌命长,毕恭毕敬地端着盘子走至辰浩延桌前放下,她始终低着头,但直觉辰浩延似乎在凝视她,一会儿便听到他轻声道:“你到那边候着。”沈玦暗暗皱了皱眉,她宁可回厨房去,这地方她半点都不想待,不过他这样指示,她也只能招办。    席稻原离得近,倒是听到了辰浩延的话,微讶地看了匆匆而行的沈玦一眼,他的样貌极为端和清雅,看着就像是个好大夫的模样,他摸了摸下巴向辰浩延道:“这位姑娘就是上回你让我看诊的那位吧?”辰浩延轻轻扬了扬眉,笑而不语。    沈玦快步向首席后头走去,临淇和素妍以及数十婢女都在此处待命,素妍见了沈玦可怪了,不过大家均神色肃穆地站着,她也不敢出声跟沈玦打招呼。因她们所立之处在石安、辰浩延与席稻原的背后,沈玦远远望过去,能见到赵绝伦的侧面,而正对着赵绝伦左手边的池兴宙、严一夕与王舟义三人,上回在地道中她仅只在缝隙中偷窥到池兴宙,此刻明亮灯火下瞧见,更觉这人面色凶狠,叫人生怖。    她极目向次席看去,打算打量一下池文锡,到底有没有何处与池兴宙相似,但相距太远,人的面目都瞧不清楚,只能看到那衣袍颜色最醒目的是池文锡,她这才瞧见他邻座的吕林旭,穿着鹅黄色的宽袖袍子,身边那大红长裙的姑娘应当是玄姝羽,其他便看不真切了。    她自觉站立的位置真是不好,眼光直视只能看到池兴宙,他的三角眼、嘴角以及全脸的肌肉都是向下的,沈玦怀疑他这辈子从未笑过。饮酒正酣,赵绝伦高声发话:“今日良辰美景,大家需尽情饮乐,尽兴方归。”这沈玦走了一盏茶功夫的数十桌宴席,皆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内力延绵,沈玦心中大震。    远处凤翔峰的弟子虽看不到首席,仍是齐声答应,赵绝伦心情大乐,池兴宙忽然趁势向他发话:“师父,正是中秋佳节,徒弟准备了一样礼物,要送给师父。”    石安夹菜的手停顿了一下,怨毒的目光向对面射去,赵绝伦有些高兴,那对眯眯眼更睁不开了:“哦?是什么?这就拿上来瞧瞧。”辰浩延与席稻原对视了一眼,均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唯有严一夕并不关心,仍旧喝着酒。    池兴宙向身后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传话出去,不一会儿,数十黑衣武士,均戴着黑色面具,提着七八个头上罩着黑布的人快步行到席前,沈玦看过去,就像一大团黑云压了过来,她心中发寒,远处的弟子不知这里发生的事,只有次席中峰上的弟子向首席频频侧目。    池兴宙似乎甚为得意,但仍旧没有笑容:“师父,这是我在山上抓到的,均是六剑联盟的奸细,已经招了,师父,李承鹏野心不小啊,六剑联盟这么多年与咱们相安无事,那李承鹏做了总掌门后就小技俩不断,我们需得煞煞他的气焰,这几个奸细就算是一点小意思,斩了首送去给他,叫他好自为之,不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好!好!”赵绝伦对池兴宙这番言论极为欣赏,连声赞扬,石安听得心里不是滋味,阴阳怪气地道:“师兄,这些人果真是奸细吗?可不要是随便哪里找的普通老百姓,哄师父高兴的才好。”    池兴宙“啪”地拍案而起:“他们的筋骨,可都是练过武的人,我到哪里找这么多练家子冒充!”他向前一掌撕开摊在地上的一人囚服,素妍咕咚一声,晕了过去。沈玦也是连连作呕,这人胸膛的肉已被片片割下,露出大半白骨,隐约可见心脏尚在跳动,她难以想象这人的头罩若是摘下,面上是何光景。    石安冷淡地扫了一眼道:“瞧着确像是练武之人,不过……”“好了好了,”赵绝伦不耐道:“不必争论了,兴宙这事做得不错,奸细就该处决,我们这些年对六剑联盟也算容忍了,上一回……”他目光转向辰浩延,“浩延上一回难得下山,就被他们算计了,虽说没什么折损,但也着实气人,做点事,警告他们一番也好。”    赵绝伦如此发话,石安也不好再做纠缠,倒不知为何也向辰浩延瞪了一眼,辰浩延心中甚觉无辜,三师兄莫非认为他与大师兄是一伙的?池兴宙颇受肯定褒扬,乘胜追击道:“另外便是龙吟剑派的余党之事,师父,我新近捉到几个龙吟剑派的小喽啰,只可惜均是虾兵蟹将,问不出什么名堂,待有进展,再向师父禀告。”    沈玦心中嗤笑,可不是问不出什么名堂,只是无计可施将人弄死了。赵绝伦听了更是赞赏:“很好,你只管去做,为师向来知道你做事妥帖,值得托付。”素妍晕倒后已经被人抬了下去,临淇面色虽不好,倒也还能站立,其余成年的婢女似乎见过这种场面,并无太大反应,沈玦向怀中摸了摸天泓剑,此剑依据绵辉的指示以铁皮接续,能将析枝铁牢斩断,她眼睛余光向左右观察,绵辉他们在哪呢?    沈玦本已决计离开栖霞山,但知晓绵辉的计划后,她决定留到八月十五,一来,也许绵辉会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她武功虽低,但毕竟也在栖霞山生活了这么久,总有些便利,二来,她深恨这栖霞山的一切,她想要留在这里瞧见结局。    绵辉一定没料到她到这首席来了,他只当她会待在厨房,在这里也好,或许她真能帮上什么忙,她警惕地观察四周,却不知席稻原也在频频回首观察她。辰浩延胃口很差,西湖醋鱼只夹了几口,见席稻原的样子不寻常,问道:“怎么了?看什么?”    席稻原若有所思地道:“浩延,这小姑娘的脉象,我想起来了,好似修习某些高深的内功到一定程度便会如此,胸中气闷气血阻滞,度过这一段功力便可进阶一步……”话音未落,忽然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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