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无情,莫道无情!  金陵城巍峨的城门口,玛塔依抬头看着门洞上遒劲有力的“金陵”二字,暗暗的握了一下拳头,然后转身对着身后一对衣着简朴的中年夫妇笑着说道:“爹爹、娘亲,我们到金陵了。”  这中年男人叫聂睿城,本是山西太原府通判,此时任期已满,回京述职,留待金陵选用。  他本是裕德三年的二甲进士,按理说以他的功名沉浮宦海二十年,不应该只是一府通判。  他以弱冠之年高中进士,还位列二甲第十,本应是宦途坦荡。奈何他不懂奉迎的性子为同僚所不喜,又得罪了当时的右相张同渝,直接被从翰林院检讨的位子上踢到湖广一偏僻县城做了县令。  好在他务实清廉的作风博得当地敬仰,政绩考评也挑不出一点毛病,辗转湖广、山西各府县终于熬到太原府通判的官职上。任期已满,按资历,也该放一任知府了。但聂睿城自知当年把张同渝得罪死了,对仕途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虽然堂堂枢密院使不一定记得他这个狂妄之徒,但张同渝执掌中枢近二十年,朝堂上的附庸早已盘根错节,没有人会放他出现在张同渝的视线之中。  然而就在他打算再熬一任流官就告老时,裕德帝突然下旨召他回京述职,留待吏部选用。他不得不携老妻家仆回到阔别近二十载的金陵,他本就是应天府人士,早年高中进士意气风发时在金陵置下了家业,将老母和幼弟安置在了金陵,奈何锋芒受挫,这些年辗转于各地,也没有扎下什么根基,他的独子聂昙刚及冠,他就把他送回金陵代他侍奉老母,以全孝德。  玛塔依便是他们夫妇回京途中认下的义女,当时玛塔依心灰意冷的跟着哥哥往金陵方向赶去,偶然打探到瑞安长公主的车辇正经过邻县。玛塔依想起往事自然伤心欲绝,塔木尔看妹妹终日以泪洗面,一时冲动便带着几个亲信前往刺杀长公主,再也没能回来。  当时黑玫瑰没有主事人,都猜测塔木尔多半是凶多吉少了,而且众人也打探到瑞安长公主一行隔日便启程,丝毫没有异常,玛塔依更确定哥哥遇害了。她遭到如此大的打击更加生无可恋,悄悄避开黑玫瑰众人,寻得一处荒野想要结束自己可悲的一生。恰巧聂睿城一行路过那个荒林,发现了因失血过度而昏迷不醒的玛塔依。  玛塔依被救治过来后的一段时间后一直处于生无可恋的状态,几欲自寻短见都被聂夫人阻止。  聂夫人衣不解带的照顾了她半旬有余,玛塔依被她慈母般的疼爱所感化,慢慢有了生的希望。她对于自己的往事不愿再提,便编造了一个全家被盗匪所迫害的商户孤女身份。聂夫人不疑有他,对玛塔依更加同情,坚持收她做义女。  玛塔依想着自己回到广武城也是徒惹嫌恶,去到金陵顺王府也是身份尴尬,索性就同意了聂夫人的提议。她给编造的的名字叫罗芹儿,聂睿城收她做义女,她自然要随他姓聂,聂夫人又觉得“芹儿”显得福薄,便为她改了“勤”。  聂睿城看着玛塔依脸上灿烂的笑容欣慰的说道:“紧赶慢赶终于是在述职之期前赶到了。勤儿,马上就到家了,你昙哥儿想来早已收到我们的信,早就在等着我们了,你找找看。”  聂夫人看着丈夫兴奋的样子,笑道:“看你糊涂的,勤儿又没见过昙哥儿,她又怎会认得出!”  说着拉着有些害羞的玛塔依,脸上满是宠溺的神情。  中年男人闻言一拍额头:“看我高兴的,都忘了勤儿还没见过她这个兄长。”说完转过身对着他们身后牵着马车的老仆说道:“冯叔,你去前面找找昙哥儿,让他速来见见我给他‘添’的妹妹。”  老仆闻言也笑着说道:“容老奴这就上前去迎少爷。”说完将马缰绳递给身旁的孙子冯信扬喝骂道:“眼睛往哪看呢?也不怕老爷挖了你的眼珠子。”  做文人打扮的冯信扬一直偷偷的盯着玛塔依看,突然被爷爷呵斥顿时吓得慌乱的往后退,差点被自己绊倒,狼狈的抬头看了一眼捂嘴轻笑的玛塔依,更觉得无地自容。  一旁的聂睿城见状大笑着对冯信扬说道:“信扬,若今年的乡试你过了,我便把勤儿许配给你,如何?”冯叔本是聂家显赫乡里时的家生子,后来聂睿城的父亲英年早逝,留下聂家孤儿寡母以及大把外债。  聂睿城的母亲当年将家产兑给债主,遣散一众仆从,带着聂睿城兄弟艰难的生存。辛得冯叔忠心,靠着做小买卖反哺聂家母子三人,还一直供聂睿城研习经书,直到他高中进士,反倒是冯叔的独子连识字的机会都没有。  聂睿城一直以来都将冯叔尊为长辈,要不是冯叔坚持要跟在他身边,他早将冯叔奉养在金陵家中,以叔伯之礼相待了。  至于冯信扬,他是冯叔的嫡孙,聂睿城感念冯叔对聂家的大恩,将冯信扬视为子侄,亲自替他开蒙识字,教他四书五经,与自己的儿子无异。聂睿城还求了同窗好友,将冯信扬过继到他的同窗名下,脱了贱使他有机会博取功名。  冯信扬本就聪慧,聂睿城对他的教习也是竭尽心力,功名一途,自然是走得顺风顺水。十五岁便过了院试,聂睿城让他静心读书,为免他少年得志,养成心浮气躁的毛病。  这一读就是三年,如今也该到科场上大展身手了,冯信扬是应天府人士,这乡试自然要回到金陵参加。  聂睿城对于冯信扬能否取得举人身份没有丝毫疑问,聂睿城让冯信扬参加今年的乡试,主要是为了让他赶上明年春天的恩科,本来今年已经举行过三年一届的会试,但裕德帝为庆贺北疆大胜,特开恩科。  冯信扬第一次见到玛塔依时便被她娇俏玲珑的身姿所吸引,加上玛塔依当时身体虚弱加上伤心欲绝,每日没事还流几滴眼泪,当真是一副我见尤怜的模样。冯信扬本是一心扑在圣人典籍上的傻书呆,奈何心底映上玛塔依娇弱的面容,那些本对他来说如甘霖般的四书五经顿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但他毕竟没经历过男女□□,而且不敢辜负聂睿城的谆谆教导,所以一直不敢说出口  冯信扬此时听到聂睿城的话,心底开始躁动起来,却又不好意思应答,只得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玛塔依听到聂睿城的话,挽着聂陈氏的手臂突然一僵,脸上的微笑慢慢散去,往事涌上心头,牵动着胸口隐隐作痛。  聂陈氏发现她的异常,以为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伸出手温柔的覆上玛塔依微微颤抖的手背,开口道:“勤儿,信扬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却不是笨,他这一路上对你的情意大家都看得出来,也是个会疼人的好孩子。你若嫁与他,他定不敢负你。”冯信扬一路上的心思,哪瞒得住聂睿城和聂陈氏的眼睛。  玛塔依勉强的挤出一丝笑容,放开聂陈氏的手臂对着聂陈氏弯腰一揖道:“信扬大哥自然是好的,勤儿也不是无心之人,怎会知道他对勤儿的心意。奈何勤儿本是商户贱女,实配不上信扬大哥。还请父亲收回刚才的话,勤儿只愿一生侍奉在爹娘身份,报答爹娘的恩情。”  冯信扬闻言有些惊讶的抬起头,看着满脸歉意的玛塔依,见玛塔依又有泪崩的趋势,因为她的话所生出的一丝怨念也烟消云散,心疼的说道:“勤儿姑娘不必自伤,信扬本也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出身,得老师抬爱,才有了今日这般光景,又怎敢嫌弃勤儿姑娘。”这话说得赤/裸/直接,一旁的聂睿城闻言轻声咳嗽,板着一张脸说道:“看你这副急躁的样子,往日里我说的话都当耳边风啦?我看你还得再读几年书再说,省得以后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说完这些话,聂睿城不禁想起当年自己意气风发时突然遭贬,就是因为骄躁傲慢的性子。  冯信扬闻言立马抱拳说道:“学生知错了,还望老师不要生气。”  一旁的聂陈氏闻言责怪的看了丈夫一眼,上前拉着玛塔依对冯信扬说道:“别听他胡说,你若真有那个心思,便好好温习功课,争取博个三元及第回来给勤儿做聘礼。”  冯信扬闻言自然是信心满满,小心的看了一眼玛塔依,自信的说道:“谢夫人,信扬定当不负老师与夫人所托,亦不负勤儿姑娘。”  聂睿城在一旁闻言冷哼一声,但也没说什么。这事本就是他提起的,他心底其实也希望玛塔依能嫁给冯信扬,这个时代义子义女与亲生子女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他是真的把玛塔依当做女儿看待,而且让冯信扬做女儿的夫婿,他其实也是万分满意的,之所以说那些话只是怕这些事分了冯信扬的心。  玛塔依见众人三言两语便决定了自己的将来,心中顿时升起浓浓地伤悲,她八岁起便失去自由,一直任人摆布。她明白聂睿城夫妇是真的疼爱她,汉人的婚姻之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聂睿城对她有比安排,证明他是真的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但她心底一直有一个人,虽然他无情无义、妄言毁诺,但她却一点也不恨他,她只恨自己没有资格使他信守诺言,在汉人的世界里,身份地位便代表了一切。她之所以来到金陵,并不是为了做个状元夫人或者是高官伉俪。她想要的,便是能压过那个使格日乐图抛弃自己去求/娶的瑞安长公主的身份,至于聂睿城夫妇的情意,她只能狠心辜负了。  玛塔依回头看着聂睿城夫妇,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说道:“爹娘的心意勤儿明白,但请恕孩儿不肖,先前欺骗了爹娘。勤儿是孤女,但不是汉人商户的女儿,我本是关外乃蛮部首领儿子帐下的奴隶,随部归降大宣得了宣朝平民的身份,却是顺王世子的妾室。顺王世子要求娶长公主殿下,自然是容不下我。所以便萌生了轻生的念头,辛得爹娘救下,才得以苟活于世。爹娘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只盼能侍奉爹娘身边,但孩儿实在是不忍心再欺瞒下去。至于信扬大哥的错爱,恕勤儿残柳之躯不敢玷污了信扬大哥的清誉,若爹娘怪勤儿,请受勤儿一拜,自此了却爹娘对女儿的情意,今生孩儿无颜再侍奉爹娘身边,待来世再报答爹娘的恩情。”说完便对着聂睿城夫妇行三拜九叩之礼。  冯信扬闻言震惊不已,错愕的看着玛塔依。  聂睿城闻言也陷入沉思,乃蛮部归顺的消息可以说世人皆知,顺王世子求/娶/瑞安长公主的消息虽然没有在民间传开,但他作为太原府通判,自然是知晓的。他对于异族没有特别的排斥,但也说不上有什么好的感观。  聂夫人闻言却是心疼的看着玛塔依,过去扶她起来说道:“傻孩子,你说得什么傻话,既然认你做了女儿,便不管你以前是个什么身份,你都是我的女儿。你不想嫁给信扬,娘便依你。”聂夫人是过来人,怎会看不出玛塔依仍是完璧之身,她以为玛塔依只是不愿嫁给冯信扬,所以故意贬低自己的身份。  玛塔依闻言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对聂夫人说道:“孩儿所说句句属实,多谢娘不怪罪孩儿。”  聂睿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玛塔依扶须一笑道:“你娘说的对,我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既然认你做义女,便不会为了世俗的议论而自食其言,你大可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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