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笑，你没事吧？”看着姚子笑的神情，连峰担心道。 姚子笑却只是兀自闭着双眼咬紧牙关，止不住地流泪。没事？如何才能没事？她向来不喜战场杀伐，不喜官场争端。不是因为大道公理，只是因为自己便是其中的一个牺牲品。尽管当年到这里来是她自己选的。父兄从小对她疼爱有加，当年天兴与长盛在边境对垒。当时虽然长盛兵力不及天兴，但天兴那时候正与其他多国争战，分身乏术，可以说那一战若真的打起来胜负难料。只是就算是胜了，日后天兴从别的战场抽身，长盛也难逃一劫。纵然如此朝臣上奏提议和亲时父兄都断然拒绝，决心战场相见。但是身为皇室，受百姓奉养，如何能在百姓临难之时自私地全身而退？她不愿意看血流成河，主动要求远嫁他国，一去便是七载。 这些年她受过的苦楚无法言说也无人能懂。她以为自己的牺牲可以换来国家的安宁。然而最终换来的，还是破碎的河山，甚至连父兄都将性命不保。 这些年她很少真正地开怀过。因为她知道，眼前所有短暂的快乐之后，都藏着无尽的危机与苦难。这一天，终于来了。 但她不能软弱。她还要为了自己的家人，子民，作最后一战。她强迫自己睁开双眼，面对这些事实。 “连峰，你先回酒肆等我一下可好？我有事要请你办。”她淡淡道。 说罢她便回了医馆，拿了那为百姓施药的官府文书，然后提笔给师傅写一封信。之前与常翰公子约定三日后医馆相见，此时看来，那一面约莫是诀别了。若那时知道是诀别，她会对他说，希望你与她能够长久相守，希望你此生不必蹙起眉头。那他呢？若是他知道那一面便是最后一面，会不会多说两句。但那日他唤她阿笑，已经足够了。只是从今往后姚子笑便死了，这世上只有萧瑶了，至于常翰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也不重要了。她会卸下自己的伪装，做回萧瑶。从今往后的他们当真应了那句话，纵使相逢应不识。她不能亲自为他心爱的女子医治，只能写下书信，拜托自己的师傅代为诊治。书写完毕，她良久地失神。这从黑夜里换来的四年光明就此落幕，而她，必须重新走回黑暗。 回到酒肆，她把官府的施药文书交给连峰，请他代为转交给崔浩。今日终于知道此人并非冷血无情，其实重情重义，还有慕容嫣那个母老虎虽然重色轻友，但是大事上拎得清，想来官家的药草交到他的手上，不会出什么大的问题。然后把酒肆和医馆的房契地契账簿都交给连峰，请他代为掌管。还有一封给师傅的书信，两日后请连峰转交给常翰，让常翰到前草阁去找师傅求取解药。交接完毕，二人相顾无言，姚子笑，哦，不，萧瑶，最后给二人各到了一碗酒，一口饮尽。 良久，竟是她先打破沉默：“连峰，你可还记得，四年前，你答应过我什么？” 连峰闻言沉默不语。四年前，萧瑶在他心灰意冷之时救回了他的性命。后来他开了一间棺材铺，萧瑶前来道喜，向他要的礼物，便是一口棺材，一口独一无二的棺材。那时他只当是她为了让他有个盼头，没成想，二人都不过是在绝望之中偷生罢了。 “你答应过我的，可不要忘记。这些年我一直没有问你索要，你可不能当作我不要那账了。连峰公子，说话不算数是小狗哦。”她嘴角竟然挤出一缕笑意，看得人钻心得疼。 “阿笑......”连峰不忍，竟也想落泪。 “连峰公子，萧瑶这便告辞了。”不忍再听多余的言语，以免惹出更多的眼泪，她起身欲走。连峰叫她阿笑，她说自己是萧瑶。是的，她本就是萧瑶。无论如何不愿意，她都只能是萧瑶。走到门口她又忽然顿了顿：“连峰，此事先不要告诉阿嫣了。她这几日不开心，无需让她平添哀愁。”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后院走去，换了仆人的衣服，便要离开酒肆。后院中的那一抹红梅仍旧血色/欲滴，她认真地看了看这梅花的模样。此去前途未卜，不知若有归期，又是春秋几何？ 她以仆人的装扮进了太子府里安和夫人的院落。安和夫人乃当今太子的外祖母，也是从申国远嫁到长盛的贵族。七年之前她便久居深院，甚少外出。彼时正是下午，她缓步迈入安和夫人的卧室。 厢房之中，一位白发苍苍，慈眉善目，身着粗布衣服的老太太正坐在桌前，手里端着一本书。尽管面上布满岁月的痕迹，那抹单薄从容的气度却使得那位老人看起来很是美丽。听到声响，老人从书中抬起头来，旋即安然的目光中透出怜悯，担忧和哀伤。 “孙儿叩见奶奶。”姚子笑俯身贴地，恭敬道。这位老太太便是给了她这四年短暂光明的人，是在这寂静清冷且黑暗的太子府中，唯一的温暖。 “瑶儿，你起来吧。”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萧瑶却并未起身，仍旧俯身贴地：“想必奶奶已经听闻长盛国的事了，孙儿恳请奶奶，带孙儿去见太子殿下。”如今的天兴王朝皇帝沉迷酒色，软弱无能，朝中真正掌权的，却是这当朝太子。 “我已经与他说好，你既嫁作太子妃，便是我天兴国太子府之人。无论长盛兴衰，都不会牵连你。你又何必自己去趟浑水？”老人又是一声叹息，语气里夹杂着疼惜。 “奶奶如此做，孙儿非常感激。只是瑶儿不能眼睁睁看着父兄罹难，挚友赴死而无动于衷。孙儿必须为他们作最后的争取。如若不然就算苟且偷生，孙儿这一生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萧瑶不抬头，只是恳求。如今山河破碎，家人遇险，又岂有独活的道理？ “你明知道太子他恨你。” 是的，太子恨她，恨到她刚刚嫁入太子府，连盖头都没揭便直接下了暗牢，经历了两年刻骨铭心的折磨。终于五年前老夫人为了参加皇后葬礼难得出了院落，路过暗牢时听到她的哭声，心下不忍将她解救出来。但自那以后却也是幽囚于深院之中，不得人探视，不准人靠近。又是老夫人求情允她到老夫人的院子里与老夫人作伴。此后老夫人瞒着他偷偷将萧瑶放出去，她才终于有了四年的自由。每每想到那几年时光萧瑶仍然觉得心惊。只是如今他恨又如何？左不过就是一死。死约莫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情之一，又有何惧？ “我知道，孙儿不怕与父兄一同赴死。如今就是奶奶不答应，孙儿也不会独活。父兄行刑之日，便是我赴黄泉之时。”萧瑶抬起头，目光坚韧有如磐石。 老夫人心知她的意志无法更改，自己这四年为她撑起的避难所，她已决心丢弃。 “也罢，不过瑶儿，我只能引你去见他，其余的事我都左右不了。这些事终归是一国的国事，我一个妇人插手实在不妥。”老夫人让了步。 “奶奶放心，孙儿不会让您为难的。”萧瑶答道。 “那你且去卸了这妆容，换好礼服，半个时辰后，我带你去见太子。” 萧瑶谢过老夫人，从老夫人的后院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一个很小的围院，有着极简单的三间房，院子里种着几株竹子，其余各处已经杂草横生。这原本是老夫人下人的住处。有谁能想到，堂堂一国太子妃，竟是住在这样的地方。 她推门而入，昏暗的小屋只有一小窗，侍女丹宁满眼含泪：“公主，你回来了！” 丹宁是她总长盛带来的陪嫁丫头，多年来与她一同受尽苦楚。萧瑶常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她。丹宁生性单纯，正是花季，若是能在普通人家长大，一定非常幸福。萧瑶伸手为丹宁抹了眼泪：“傻姑娘，不要哭。去为我找来太子妃的礼服吧。” 丹宁点点头，便进了偏房。萧瑶坐到铜镜之前，开始卸下自己的伪装。十几年前陌风教给她的，还有这易容之术。在太子府之外未免被认出来，她便遮掩了自己真实的容貌。此时卸下妆容，镜中女子眼如水杏，口含朱砂，面如银盆，放在世人眼里也算是倾国容颜。她仍年幼之时兄长便常常抱她在怀里，说：“我们家兰溪公主将来长大一定是这天下最美的女子。”如今是否天下最美无从得知，只是能识得这朱颜的人，却也寥寥无几。接着她画黛眉，上胭脂，抹唇脂，盘起华贵的发髻，插上镶玉的步摇。从前一张淡然温和的脸倏然多出几抹明艳和清冷。 此时丹宁已经取来太子妃的礼服，红色外衫有金丝绣的牡丹，内里数件衣服皆绫罗绸缎层层相叠，好不华贵。这是这些年太子府赐给她唯一的贵重衣物，然而这却是她第一次穿。因为她从未见过太子，除了那暗牢和这小院，也没有去过太子府的其他地方。她从来不是太子妃，却被这个冠冕堂皇的身份所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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