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又如何?事已至此,告诉他,或许他就真的无颜活下去了。  况且,我是帮凶,帮凶,是主谋手里的那把刀。我见到血才后知后觉,我杀人了,可人已然没了呼吸。    我临走前恶狠狠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给我去见月弯弯一面,把话说清。她很不好,烧花庭的管事都得罪透了,这破时代烂世道,那些人捏她比捏小鸡都容易!”  而曾问直到我冲出那个房间,也什么都没有说。    陈筹在耳房等待,见我出来立刻跟上,守门人一路将我们带到门口,我头也不回,站在府门外,听他把大门锵声阖上。  站在原地,我掌心向上,抬起我两只手。  它们在抖。  愤怒,懊悔,疑惧,迷茫。    我说:“看我,都不知道该上哪儿了。走吧,万昌街,这些事儿不想也罢,哪及得上我对一个月弯弯心疼。”  陈筹从前总用沉默表示我去那种地方的不赞同,这回却破天荒低低应了一声:“是。”    万昌街,烧花庭。    我料到鸨母定然会说贞平姑娘不见客,原本我不想找事才没去,但今日我心烦意乱管不了许多,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去做。  谁知鸨母的借口格外清奇:“贞平姑娘今日有客,公子不如……”    据我所知,月弯弯从前的客不算多,且皆是有钱又风雅的人,月弯弯那样不卖身的女乐,也就陪着写字抚琴、诗词唱和,摸摸小手最多了,还得是熟的。  曾问的事出了以后月弯弯心不在焉,几乎不见客。但一方面任性就是月弯弯的调调,也有人吃这套,管事习惯了,另一方面我可是月弯弯的入幕之宾,钱也没少砸,反正我不替关岑中心疼俸禄。  所以我甫一听着这话,心想:胡扯。    我道:“哦?我们小美人还有什么客?给我瞧瞧,万一还是什么熟人,一起玩啊。”  鸨母脸上的笑僵了僵:“哎哟公子,您看这话是怎么说的呢……”  “我点她也这么久了,本以为你识趣。”我横眉冷对,“你怨我为难你,我还要骂你挡我的路。你敢让我往她门前站一站么?果真有客,我立刻便走。”  我声音不高,为的是不招围视,不悦之意却甩的淋漓尽致。  官营的烧花庭不怕闹事,但不代表喜欢招事。特别是我给出了和平收尾的余地。  她终究没敢驳我。    于是我如愿以偿地往月弯弯门口站了站。  一开始,我什么也没听着,正要向鸨母投去凌厉的一瞥时,缥缈的人声才忽然响起。这也很好理解,人不是录音机,又不是每时每刻都在说话的,如月弯弯这样的人更是如此。  然而我在听见声音响起的霎那便全身僵住。但换旁人的角度,我大约只能算是一动不动,鸨母并未察觉,已将眼色使了过来,大意是您看我没说假吧是不是该死心了……    只听“哗啦”一声,推拉式的门被我一把拉开!    鸨母与小厮惊得魂飞魄散,三步并作两步踉跄地赶上来,我却无心回头,只与房中听见响动一齐看来的两人目光交接。    一个是月弯弯。  另一个是卞征。    很奇怪,鸨母与小厮的动静并不小,并且已经酝酿好了开腔,可我却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场掉针可闻的死寂。    一个含着笑意的声音划开了这场死寂:“三小姐,好巧。”  我自然而然地与他对视,定了半晌,勾唇道:“真的巧。咦,你们这张小几四四方方的很不错,正好能加一个我。”  又转头对鸨母笑道:“你看我说的吧,万一我认识呢?”  鸨母的脑袋里必定已有十个齿轮高速运转,登时赔笑:“既然如此,奴不便打搅了。”至于什么小姐公子的称呼,不过都是个场面话,真身带不带把儿各人早心知肚明,更没人拿出来讲。    陈筹不用我操心,我把他们扔在外面,一人走进里间。月弯弯与卞征本相对而坐,我便坐在了他们之间,使得二人都转过头看我。  我挑眉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聚上的你们?”  月弯弯微微欠身。她上了个淡妆,一抬眼全是掩不去的憔悴,开口气息也不稳:“原来还在养,小倌说大司寇来了,那我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  我不动声色地了然。月弯弯在暗示我,卞征一来便直接亮出了他的身份。那么他们所谈大约离不开一个曾问。    卞征神情似乎一直未动,还是微微笑着:“我这次来是询问一下月姑娘,愿不愿意出任烧花庭的教习。”  我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教习?”  他颔首:“是。关于月姑娘的去向,我倒也想过安置宅院,但月姑娘自小被烧花庭收留,在寿京举目无亲,多有不便。不如还是留在这里,做一名不必露面的教习。”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似乎很领会得,道:“曾公子才蒙此难,尽管保住性命,却有后患,我只得将他送出国都。”  我看向月弯弯:“哦,那你也知道了?”  “嗯。”  “你还那么忙着着折腾自己,当初不是说信他么,为何那么等不得就认定他负心?真是……”  “我没有。”  “啊?”    月弯弯澹然勾唇,重复道:“我没有。我从未以为他负了我。我只是难过,我将很久很久见不到他了。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月弯弯的笑意从未褪去,我却觉得她的哀伤越来越清晰。她这个人,哀伤也不是嚎啕大哭,仅是淡淡的,却积蓄着无尽的意味。像一支悲怆的钢琴曲,琴键之下有魂魄,闻者皆叹息。  卞征道:“月姑娘不必太过悲观,来日方长,未必不再见。”  我则道:“算了!真是懒得管你。”    月弯弯闻言,忽然起身站到下首,郑重振袖叠手,叩首深拜道:“关小姐与大司寇之恩,我没齿难忘。身份卑微,不敢言还。”  我歪着探身,伸手去拉她,奇特的是一贯讲礼貌的卞征居然没有假惺惺地去扶一把,好歹月弯弯也是举世无双的美人。  我道:“行了,你休息。我和大司寇顺路。走了。”  其实关府和皇子府顺的哪门子路,卞征挑眉却不多言,还很听话地站起身来。    月弯弯的手还在我掌心,软软的,我提步预备要走,还是没忍住握了握她,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我帮了你一次,大不了帮你第二次。别就知道瞎折腾。你……保重。”  我没敢与她说,我威逼曾问来与她辞行。毕竟追杀这种事凶险得很,头几天刺客尚要避避风声,卞征必是知其一二才限了几天给曾问养伤,使他不至于血淋淋地出城。但能否真的有机会来道别,实在说不好,我还是别给她乱许诺。    我也知道,今日是我最后一次管这件事。三月已过去一小半了,二十八日,就是大婚吉时。我耍着关录淑的威风,也背负着关录淑的使命。  然而,“此次多有劳烦四殿下。”  “无妨,卞征不觉劳烦。”  我与他一道走着:“四殿下查清楚了吗?曾问究竟惹了什么事,为什么要送他走?”  我用疑惑的语调说着明知故问的事。    卞征道:“轮廓已有,但详细之事……宫中流言蜚语,半讹半真,传到最后大相径庭,不理会也罢。而为什么要走,其实三小姐知道吧。”  我淡淡抬眼。    他与我对视,继续道:“父皇当初对他有杀心,没理由现在就没了。不过我会安排的。列国之大,诸侯为政,刺客没有通天的本事。”  我轻轻道:“多谢。”  话说得轻了,就听不出那一片凉薄。    他却不应,只是情绪不明地看着我:“三小姐大婚在即,可惜我还没有想好贺礼。”  我弯了弯眼,指着他的左手,半真半假道:“不如把那个扳指也送我吧。”  他闻言抬起手,看着那枚扳指,道:“赠予三小姐的那枚,不喜欢吗?”  “也没有。只是我那个是狼面,就好奇殿下这个又是什么花样。”  “要看吗?”他便将它摘了下来,两指捏着,呈到我眼前。    “是鹿啊。”我忽然又离他这么近,纵使那仅是一只手,但我的呼吸甚至可以拂在他的皮肤上,我不免怔然,“雄鹿高贵。但狼可以猎鹿呢。”  他眼中似有似无地浮现出一种赞赏的笑意,默然不答,又把扳指套回了手上。    从今往后,恐怕我不愿意与你再见了,我想。无论这件事中,我被设计,被利用,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不能让它再次发生。    我回到关府,感到前所未有的疲乏。连路遇关著微突然被她拉着叙旧这种事,都是后知后觉:我们分别在即。    三月,满城浅淡的绿意以一种疯窜的速度变得浓重。  某一天,我应诏再次进宫。不过我倒是不抵触,听说这很平常,不过是皇后再吩咐一些礼仪与家常事罢了。    皇后这宫殿真的好认,太气派了,和我路过的其他宫殿都不太一样。是以我入殿时一身轻松,脚下带风,结果被一个寺人叮嘱道:“丹夫人也在里面。”  我心里一凝,脚步立马沉重起来,磨磨蹭蹭地往里挪,希望皇后和丹夫人有事快点谈。正宫和宠妃碰面在宫斗剧里向来是针尖对麦芒,火花四溅,我委实没兴趣观赏一出现实版。    然而我低估了她们之间的火花。    在内殿中人落入我眼中的那一刻,两个女人面对面站在正中央。有一个高高扬起了手,好像是应后;而另一个冷笑着,扬起下颌,不可一世。  我茫然地看着这幅场景。    “啪———”  无比清脆响亮的一声,回荡在大殿里。    我耳中嗡嗡的,蓦然想起应封的声音:“……丹夫人却说:‘这一巴掌下来,你可想好了。’”  心中陡然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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