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当日,刘氏按品大妆,宋如锦也穿戴得漂漂亮亮。宫中说宴席酉时开始,但他们不能卡在酉时才到,所以申时刚过便踏上马车去了皇城。    众人分席而坐,大臣们同众皇子王公坐在大殿的左边,诸位夫人小姐同嫔妃公主坐在右边。中间虽隔了十二扇山水图屏风,但彼此都能听见对面的声音。    刘氏见到宋如慧,眼睛便是一湿。    宋如慧绾着五凤朝阳珠钗,抬起头的时候,赤金凤嘴衔着的珍珠就微微晃动起来。“母亲,妹妹。”    她的眉眼间是和闺中一脉的安宁从容。    刘氏便放心了不少,握着她的手细细地问:“殿下待你可好?”    宋如慧怔了一下,点了点头,招呼宋如锦近前,“妹妹快过来,就坐我身边吧。”    宋如锦便挨着宋如慧坐下,亲昵地在她胳膊上蹭了蹭,“月月能接到姐姐的赏赐,却连姐姐的面都见不得。”    宋如慧轻轻笑起来,帮宋如锦把鬓边的碎发收到耳后,“这不就见着了?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可有好好练字温书?”    宋如锦立马坐直身子,佯装气恼,“好不容易见姐姐一面,姐姐尽说这些没趣儿的东西。”    宋如慧便揽住她的肩膀摇了摇,温声软语地哄道:“好好好,姐姐不说了。”    此刻时辰尚早,大殿内也没有多少人,太子妃和幼妹的音量虽不大,旁人倒也能一字一句听得清晰。诸位妇人们含笑看着她们,姊妹俩一个端华,一个娇憨,便是只听她们闲话家常,也觉得赏心悦目。    徐牧之今日也来了,隐隐听见宋如锦的笑声,就忍不住挪到屏风面前,装作欣赏屏风上的画作,悄悄透过屏风的檀木镂空雕花看对面的一举一动。    宋如锦今天穿了件桃红色刻丝短袄,显眼得很。徐牧之一下子就找到了。见宋如锦一边和太子妃说话一边吃吃地笑,不觉跟着傻笑起来。    这时,荣国公长子——他的大表兄走过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奇道:“你看着屏风呆笑干什么?怪渗人的。”    徐牧之便着意收敛了一下表情,一脸正色道:“你瞧瞧,这屏风上的山水是不是多彩缤纷、意趣盎然?”    荣国公长子瞥了一眼只有黑白两色的水墨山水画,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徐牧之,扭头走了。    没过多久,便闻得满殿的珠翠攒动、笑语如珠,原是昌平公主前呼后拥地进来了。她看了一眼在场的内外命妇们,目光扫到宋如锦,便径直走了过来,左瞧右看了半晌,道:“小半年没见了,宋二妹妹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徐牧之听见昌平公主的声音,如临大敌,目光紧紧追了过去。只见宋如锦恭顺地站起身行礼,昌平公主把手上的暖炉交给身后的侍女,亲自把宋如锦扶了起来。    “妹妹今天来了就别走了,去我府里住一晚上,天气冷,来回奔波多辛苦呀。”昌平公主一边说,一边拣着宋如慧面前的点心吃。    昌平公主府就挨着皇城,来回一趟也就两刻钟的事。    徐牧之恨不得坐到对面去。这个昌平公主,肯定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他可听说六皇子已经回宫了,这个公主肯定又想骗锦妹妹当她弟媳!    宋如慧柔声道:“这不合规矩吧……”    徐牧之在心里默默地跟着点头。    可叹昌平公主一向是没有规矩的,闻言就笑了起来,“规矩还不都是人定的?我说可以就可以。”    刘氏深知这位公主是什么风评,也不敢让女儿和她常来常往,想了想还是出言拦了下来,“公主好意,臣妇心领了。只是今日十五,家中老夫人还等着锦姐儿回去吃元宵呢。”    昌平公主性子随和,见人家母亲姐姐都不答应,也不强求,施施然地走了。    徐牧之总算松了口气。    到了酉时,宴席就正式开始了,徐牧之不再看屏风,回到了座位。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听着对面的动静。    大约等了一盏茶,帝后才姗姗来迟,一齐坐在了上首。圣上指了指屏风,道:“这东西看着笨重,撤了吧。今日君臣同聚,不讲这些俗礼旧规矩。”    本朝男女大防不似前朝那般拘谨,所以并没有人提出异议,当然也没有人敢提——圣上病体初愈,谁会在这时候给他不痛快?    一排宫侍上前,小心翼翼地把屏风搬走了,大殿一下子开阔了不少。    徐牧之一眼看到了对面的宋如锦,感激涕零,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吾皇万岁”。    这时,殿外行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朝首座二人见过礼,随后就默默走到了一处僻静的位置坐下。    众人的目光便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    此人便是在太子监国后自请前往京郊南华寺“参悟佛法”、近日又被圣上召回的六皇子梁安。    圣上和颜道:“这一年大夏风调雨顺,多亏了安儿在外为国祈福。安儿,以后就别往外跑了,好好在宫里住下吧。”    两句话,一字未提梁安先前请旨出家修行的事,还把大夏这一年的安泰算作了他的功劳。    在场一众臣子都忍不住琢磨其中意味。也不知这话只是圣上随口一说,还是另有深意。    梁安端着茶盏站起来,初初长成的少年,身姿挺拔,带着礼佛后特有的沉稳雅致,立在那里,就如同芝兰琼树、朗月满枝。他拱手行礼道:“大夏风调雨顺,全赖父皇和太子殿下精心治理,儿臣不敢居功。可惜儿臣如今是方外之人,只能以茶代酒,敬父皇一杯。”    清澈疏朗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    众人的心思又复杂起来。六皇子这般光风霁月,若是真心实意的便也罢了,若只是一时的伪装……    圣上神色未变,不置可否,只是笑着举起酒杯,隔空和梁安示意,痛快饮了下去。    皇后柔声劝道:“陛下,您大病初愈,还是少用一些酒为好。”    “无妨。”圣上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见皇后一脸担忧,就温和笑起来,“这酒不醉人,浅酌无碍。”    ——今上一向是喜爱皇后的。六皇子就是皇后唯一的儿子。群臣看在眼里,思绪再度飘飞。    “姐姐,我觉着闷,想出去透透气。”宋如锦凑到宋如慧的耳边,低声道。    殿内烧了地龙,确实有些烘人。宋如慧唤来一旁的侍女,“纫秋,带二姑娘出去走走。”    徐牧之瞧见宋如锦起身走了,立马神思不属,不消片刻,也找借口走了出去。    这时节虽不似腊月那般冷了,但北风吹过来的时候,也是刮脸般的凛冽。纫秋担心宋如锦吹病了,特意带她去了覆着帷幔的抄手游廊,两排宫灯高高挂着,帷幔下面两角扎在柱子上,风一吹,就鼓鼓地飘起来。    纫秋问道:“二姑娘可要用些点心?”    宋如锦点了点头。纫秋便道:“那姑娘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宋如锦仰起头看宫灯上精心绘着的美人图。烛火的光芒笼在她身上,把她整个人都衬得温暖起来。    提前离席的梁安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他顿了顿脚步,神色有些幽远。    其实,他是见过宋如锦的。    永平十二年的三月,父皇病笃。太子监国,对他多有忌惮。    他虽年少,但生得早慧,又自幼长在宫廷,所以一向对政事颇为敏感。他深知,与其杵在太子面前碍他的眼,等他继位后拼命打压,倒不如主动避世,将来太子看他乖觉,说不定会放他们母子姐弟一条生路。    所以他自行请旨,假借为国祈福之名,前往京郊南华寺参悟佛法。    山寺清静,却也清冷。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山中还透着凉意。早起走出禅院,寒气都能沁到骨子里。山上又多雨,雨水顺着山石淌下来,还会夹杂着衰败的落叶,触目萧然。    寺庙众人只当他是赴京赶考的书生,一无亲朋故旧之所暂居,二无银两钱财入住旅店。他也未尝道明身份,自寻了一间老旧的禅房住下,只与破床碎几、缺砚病琴为伴。    除了帮他洒扫做饭的小厮,便再没有人搭理他。    所幸禅房有四格漏窗,窗外正对着一棵桐花树。到了清明前后,满树的桐花悄无声息地开了,盈盈缀在枝头,平添了一抹亮色。    一日,他早起透着窗棂朝外望去,瞧见一个少女立在树下,正踮脚伸手,攀着花枝。山风轻拂而过,桐花洋洋洒洒吹落了不少,粘上了她乌黑如云的长发、娇美柔和的侧脸、芙蓉色的绣面斗篷。    他就愣了一下神。    少女不期然地转过头来,粲然一笑,映着身后飞舞的桐花,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咚——”山寺的钟磬恰在此时敲响,回荡在山峦间,久久不绝。    此后的每一天,梁安都恍惚觉得那树下站了一个人。    萧瑟凄凉的景色看久了,总是格外贪恋一些美好明亮的东西。    眼前仰首看灯的贵女渐渐和当日桐花树下的身影交叠起来,梁安上前两步,清冷的声音里蕴了淡淡的笑意,“女公子可是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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