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狱中,大壮拒绝见任何看他的人。吴升说宁浔要见他。他同意了。见到的宁浔的遗像时,他哭道, “对不起,对不起,为什么救我,我好累啊。从我爸爸进监狱那天,我就好累了。为什么不让我解脱?我什么都没有,我活得好累,你知不知道?” 吴升看着他什么也都没说。他只是在心里默问:这就是你让我替你守护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却非要我继续在这个世界喘气。他沉默地走了,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留下了痛哭的大壮。 后来,吴升为狱中的大壮找来了白执做心理咨询。他因从小被歧视,尊重需要受挫,导致长期自卑。他又是个内向执拗的孩子,从未跟或旁人提及,都憋在心里。在爱情需要受挫时,在多巴胺作用下,激化了之前的心理冲突,出现了臆想和反社会倾向。现在他的现实境况进一步恶化,他扛不扛得过,要看他有多怕死了。他听王濛说了,大壮后来出现了求生的欲望。还有就是他在现实中是否能找到新的希望和热爱。白执为了给他希望,除了常规咨询之外,还苦口婆心地给他上起了心理咨询师的课程,鼓励他学成后帮助狱友,并且聆听他作为IT人士对软件的改进建议,然后,把一些酬劳给他妈妈。他让他不要放弃自己的IT技能,给他一些最新的技术书籍。经过一系列努力,大壮在里面表现得不错,有希望获得减刑。 看到大壮,白执不禁感慨,他天生生物性中的劣势再加上成长中的需要受折经历,让他一直生活在阴暗里,在青春期,爱情多巴胺的刺激终于把他推到了悬崖之下。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也曾经和大壮一样到了那下面。自己能爬上来,他相信,只要他不想死,也能慢慢爬上来。 一天从监狱回来,白执收到了龚如山的电话,叫他回学校一趟。进了龚如山的办公室,他依然一脸严肃,直奔主题。 “白执,上次我给你提了两个问题,你只解决了其中的一个——完美陷阱。那‘无限需要’你就不管了吗?你让大家都列出来,然后呢?一些人本来活得难得糊涂,不列还好,一列就发现到处都是窟窿。你们不是让他们更痛苦吗?” “老师,我们想让大家列出需要,然后自由选择放弃还是制定计划来实现。这样会更清楚些。”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清洁工,他列出想要宝马、奔驰、豪宅、美女,你让他怎么制定计划来实现?实现不了,就一辈子得不到自在地痛苦活着吗?” 白执低下了头。这时,龚如山把几页文件推给了白执。 “我还有个会,你回去慢慢看吧。” 说完,他就拿起公文包,出门了。留下白执默默地读着那几页纸,那是从一本书上复印下来的。上面的大致内容是,人的需要分为自然需要,即物质和安全需要,和社会需要,即上面那四重需要。另外,每一重需要都可分为基本需要和改善性需要。在人的自然需要和基本需要上,龚如山画了两个圈,用箭头引到一旁,批注道,几千年来从未变过。社会需要和改善性需要,他画了两个三角,也用箭头引到一旁,批注道,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变得日益复杂和花样繁多。 白执看完若有所思,回到基地和吴升他们开了一个碰头会,大家最后的讨论结果,就是按照龚如山的建议,把需要分为自然和社会两大类,在其中每一重需要上,又分为基础和改善性需要,给大家一个导向。 那天白执来过后,温远萌就恢复了正常的进食和睡眠。清醒过来,她就为自己一时冲动逃跑感到羞耻。她内心的那股强悍力量让她在触底后快速反弹,加倍卖命,想要东山再起。按照和白执的约定,双方快速地签订了合同。随后,温远萌重新按照“自在每刻”的理念规划了平台。按照人事己的病因还有不同严重程度,规划不同的产品类别,设立了知识区为大家提供心理知识,又在论坛区设立了失恋区、失血区、脱水区、比苦大会让大家尽情吐槽,由心理工作志愿者和义工为大家义务答疑。咨询预后的辅助工具,也由助功改为自在每刻。她自己也加入了自在每刻的研发团队,和白执他们一起对它进行改版升级。 随后,她又亲自带队去了地震灾区,执行了原定的公关计划。在那里,她背着书包,穿着运动鞋,不施粉黛地和当地民政人员一起走访了很多户严重困难家庭,看望了那些因为地震失去亲人、还有落下残疾的老人、小孩、男人、女人,给他们送去了红鸥的赠款、自在每刻软件、红鸥常驻义务心理咨询工作室的电话,还有更重要的是,她和他们每个人一起头脑风暴,来想如何解决实际问题。有些人的问题是物质上的,有些人是精神上的,有些人是身体上的。她碰到了一个居丧抑郁的中年女人。邻居说,她每年的那一天,都会到房子的遗址那里,用手刨土,刨到流血才会停下。然后嘴里不停地说,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面对这样的人,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照例留下那些东西,然后说了一句, “无论在天上还是地下,他都不会想看到你这样。”就流泪离开了。 她惊觉现在的自己竟然也变得如此感性。是抑郁吧,让自己体内的雌激素多了起来。不过她不讨厌这种感觉,有种从空中落到平地上的踏实。 软件的升级仍在继续,吴升和白执仍在忙碌着,改版投放后,白执终于有空回了趟总部给大家答疑了。坐在会议室里,白执缓缓开口, “大家好,我是吴升小组的心理专家白执。我来解答一下关于处己,还有处人,以及处人中的爱情这几个问题。 首先关于上次大家提到的,觉得自己性格不好,改不了等等的问题。这里涉及到的是第二步,自我接纳,要百分百的接纳真实的自己,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自信。它是建立在第一步认识真实的自己基础上的。我们在附录中,给大家推荐了性格、价值观和能力的几种分类法,大家可以参考。在性格这里,我比较推崇的是海伦费雪儿的血液中主导激素的分类法,它解释了人的主导思维方式,系统、网状、活跃发散和镇静条框。我更喜欢用父亲、母亲、精神提供者和物质提供者来比喻这四类性格。这是原始的分工协作在人们DNA里留下的印记。因为这种分工,就导致了我们各有优势,同时也有劣势,所以要了解这个客观事实,接受它。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对症下药地弥补一下劣势,但不可能彻底改变,只能在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在行为上修正,逐渐形成条件反射,也就是习惯。但多数时间,意识不到时,或者情绪上来时,还是会按照本来性格行事,劣势还是会偶而暴露出来。这就是每个人的生物本性。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不一样。其次,就是我们以往的经历。特别是某一重需要受挫的经历也会影响我们人格的形成。” “那我没救了是吗?我因为脾气急,一直被我的手下和老公嫌弃着。”市调部的逻辑姐ELSA绝望地说道。 “这位同学,你的自我否定太严重了。首先,你也要看到自己的优点。另外对于劣势,可以用行为的落点来控制。处人就是看精神和物质上的付出与得到。每个人都有脾气,最后不要在精神上伤到别人就可以了。” “可我经常伤到。” “那就要事后反思,算算往来账,道歉和弥补。另外,看一下是否是压力太大,或需要受挫,出现了情绪调节功能上的失常。回头可以单独找我测一下。” “好的,谢谢!” 李倩情绪低落地说道,“你们为什么不早出这个东西,我和我老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无论是性格,还是价值观,就是当年着急出的错。我踏实挣钱工作照顾孩子,他天天在外面不是听个演唱会,就是泡个吧,一点不顾家。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都不想伤害他,也不能把他送回肚子里去,想离也离不了。我们天天因为家务事争吵。” 白执分析了一下,觉得李倩是个典型的建设者,她老公应该是探索者,一个人寻找合作伙伴,另一个人寻找的是玩伴,也不知道是怎么凑一起的。木已成舟,他只能劝和不劝分了。 “这位同学,不要急。依恋也是可以将两个不同的人绑在一起的。这个比浪漫激情更持久,你们因为孩子产生了一种永久联接和共同目标。家务事可以用生活-事这个模块梳理一下,然后明确分工。你们之间的关系也可以用人-爱人这个模块,列一下彼此的付出得到,免得一吵架就单曲循环,只说自己的付出,这样伤感情,也对孩子成长不利。另外,认识到彼此的不同也是好事,在尽到该尽的义务后,要互相尊重彼此的需要。感情肯定是有的,要慢慢地理性地经营。” “白执,你们准爱人模块里怎么没把长相和家庭背景、物质条件列出来,一点不全面啊?”Vivian撩了一下自己的大波浪不满道。 “怎么说呢?长相肯定在初期对刺激多巴胺和睾酮素的产生有作用,但也只是在初期,而且这个资源和家庭背景一样具有不均等性,所以我们没列。至于物质条件,如果你的内在素质可以的话,自然不在话下。我们的软件更多地聚焦在帮助人们去识别内在素质找到精神和灵魂伴侣,并且长久地相处下去来满足最高等级的第五重或者第六重需要。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雄激素多的领导者和雌激素多的协调者通常想要找到的是精神伴侣和灵魂伴侣。建设者找的是合作伙伴,探索者找的是玩伴。进入爱情的入口不只一个。但进行平衡互动满足各自需要是关系长存的一个关键。我们只是抽象出了具有一般性的东西。” “好吧。那我白长这么美了。”Vivian佯装低落地说道。 “肯定不白长。”白执笑道。 这样的咨询答疑,每天都在进行,吴升他们根据反馈不断地改进和充实着软件。看着它越来越成熟,吴升感到很欣慰,但他心里的那个洞还是越来越大,只靠夜里的想象已无法填满。就这样,转眼到了第二年冬天,经宁浔父母同意,吴升和孟石带着宁浔的骨灰来到了西藏,将她撒在了四季不冻的羊湖里,然后又登上了后面的雪山。吴升在雪地上洒了一些酒,自己喝了一口,递给了孟石。他们久久地站立在蓝天,雪山和蓝湖之间。随后孟石离开了。吴升独自留在了西藏。他继续沿着当时,他和宁浔一起走的路,背离拉萨前行,偶而会在沿途的小镇上停留,补充一下补给。他白天出门,晚上回来就在灯下写东西。 这一天,大风似乎改变了一切的方向,雪横着飞,细高的小树和枝子也横了出去,断了,被风卷走,落地,渐渐被雪掩埋。吴升的眼镜上蒙了一层雾,脚趾和手指已经冻木,对世界的知觉所剩不多,只听到风呜呜地吹,脚踩落雪嘎吱嘎吱的声响,还有毛线帽与风雪帽磨来磨去的窸窣。他像那些断掉的树枝一样,被风扯着,时快时慢,偶而还被雪下掩埋的树枝石子绊得踉跄。扑通……他又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快接近地面时,胳膊肘才条件反射地撑了一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防护,仿佛那些树枝石子儿摸透了他的心思,替他做了他想做的决定。他顺势坐在地上,抬头望望天,这会儿被灰纱蒙住的太阳在头顶上。他从背包里拿出压缩饼干,嚼两下,灌了两口冰凉的白开水。这是今天他离开小镇后的第一次休息,为了走下去,吃了些必需品。他住在一个小镇上,大雪封山的一个来月,每天早晨都步行二三十公里来到这条通往拉萨的必经之路,逆向而行。 隔着眼镜上的雾气,他望着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了几根黑色木桩,它们逆着风一根根倒下,再一根根树立起来。这是他视野里为数不多的没被风改变方向的东西。他用手套抹抹镜片,站起来,视觉恢复了一些。远远望去,一幅灰天白地的水墨之上,一个小黑点更快速地向另外几个小黑点靠近,最终交汇在了一起。几个人穿过雪雾迎面走来。他们裹着牛皮围裙、棉袍,戴着毛线帽、风雪帽,外面还扎着一条围脖,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吴升像木头一样杵在路边,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们,特别是他们的眼睛,如同水中挣扎的人盯着一根根绳子,寻找着另一端系在岸上的那一根。 打头的两位老者支棱出来的几缕白发在风雪里狂乱飞舞,额头上裸露出的黑褐色褶皱像秋收后一格一格的稻地,棉袍后襟鼓起,上身前倾,每次只迈出半步。他想,也许是不想和风拔河吧。他们走几小步,就顶风扑倒在地,将几片雪花压下,再将地上的积雪锉起两小堆,起身,身上的雪又被风卷走。这样周而复始,就像庄稼地里的春种秋收,眼里是那种尽人事的安之若素。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他向下扯了扯围脖,露出鼻头上黑褐色的痂,上面立刻落了几片六角型雪花。这里离天近,雪花来不及变形就落了下来。他好奇地看了眼吴升,然后向前扑倒,起来,轻快地跑几步再磕,这样就不会因为步子小而掉队了。男孩好像和风做起了游戏,每次穿过风,向前扑倒再爬起都让他觉得捡到了什么一样。吴升看到孩子眼里闪着光,不由想起了小时候,捡到可以换糖吃的牙膏皮时,弟弟眼里的光。他感到面罩后,自己的嘴角微微扯了起来。 走在最后面的是两名壮年男子,他们的棉袍襟口被向后的风和向前的腿扯到极限,走几步就轰然倒地,趴很久,然后用胳膊撑起上身,屈起一条腿,再屈起另一条腿,慢慢站起。这让吴升想起,老牛犁地时,被鞭子抽打着向前的样子。他们的眼睛也好像老牛一样,有些木讷。从前,吴升总会在自家的牛犁完地时,给它根胡萝卜。 等他们一一从身前走过,吴升转过头,朝队伍后面的牛车走去。到了跟前,他扯下面巾,取下背包,抓过背包时,指尖一阵胀胀地疼。他咬咬牙,从里面取出六条棕色羊毛围巾,如同哈达一样献给赶车女子,“扎西德勒”。女子推辞。一瞬间,吴升觉得那根绳子要顺水漂走,眼里闪出绝望,手僵在那。女子接近中年,眼周布满细碎的皱纹,像干枯叶子上的叶脉。她用一只手挡住扑面而来的风雪,一双羊湖水一样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陌生男人,在他被风雪冻住的眼睛里看到了好像风中蜡烛一样抖着的光。她接过围巾,“扎西德勒”,双手合十,还了一礼。再抬头时,看到对面男子的眼睛比刚才亮了一些,好像蜡烛从洞中移到洞口时的那种瞬间变亮。 “等等。”女子从棉被下拿出几块干酪给他。 “你们的路还长,留着吧。我有吃的。”吴升拍拍背包,那背包原来是高过他头顶的,现在塌陷了一大块,耷拉的嘴角微微向上提了一下,转身向前走去,脚步比刚才轻快了些。 女子望着那个风雪中的背影,心里琢磨着,什么让他变得好像一根抽走了魂儿的木头,又默念了一句“扎西德勒”,回过头,拍一下老牛屁股,去追赶前面的队伍了。 身后,大地碰撞拱起的雪山立在那儿,也不知道立了多久,还要立多久。雪山之下,一个小黑点逐渐远离另外几个小黑点,向前移动。那条弯弯曲曲的路消失在了雪山后头,不知道要拐去哪里。风还在耳边那么嚎着。 吴升拿出了手机,拨通了白执的电话。 “白执,你看看软件是不是可以再加一个‘空’模块。一天起于‘空’,终于‘空’。就好像一生起于空,终于空。具体内容你们再琢磨琢磨吧。” “升哥,你还好吗?” “还好。” “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打算回去了。白执。我会一直在这里陪她。” 白执沉默了。 “放心,我知道爱情是大自然为了繁衍的一种设计,我不会被那些激素控制的。只是在这荒凉世上,她是我唯一想要守护和依靠的人。” “嗯。我明白。升哥。那你保重。” “保重。” 说完,吴升把手机扔进了雪里,继续向风雪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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