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是一个平静或者说健忘得让人难受的地方,仿佛万年冰封的湖面,什么事情都没办法让它再兴起一点点大的波澜。兵变的事情很快就被人们淡忘了,连带着太原王元思这个人,还有他和元昊那些扯不清楚的私怨以及曾经传得沸沸扬扬的弑父夺位的传闻,都在人们口中烟消云散了,大家饭桌子上的谈话换了新宠,比如那些新来的齐国人,还有那两位齐国的公主。  澄琉被关在宫里,所以她不知道神秘陌生的她成了魏国百姓茶余饭后一个很火热的话题,她与梁真从前的事被这些无所事事的人无限放大、构想,许多澄琉一辈子都编不出来,更遇不到的事情都被套用在了她身上,她做梦都想不到她这样一个顶不完美的人竟然成了一折一折戏本子里所谓的“佳人”。  不过故事既然传得如此放肆,她总会有机会知道的。郑英就是个最喜欢听闲话的人,有时候澄琉都不敢相信这样无聊的一个人怎么能统帅三军。前几日听说澄琉想见他时,他就怀疑澄琉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不过他这“兄弟”比他想象的要后知后觉多了,待他一边笑得抽搐,一边讲完了各个版本的故事后,澄琉满脸的怒意和惊讶告诉他,她什么都不知道。  澄琉从椅子上跳下来,抓起一只茶杯就往地上摔:“我呸!不要脸!我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她原本以为这些不过只会是市井传言,然而听了郑英绘声绘色的叙述,她才知道这些故事竟然都是添油加醋的真事——只有她和他知道的真事。  澄琉一辈子都想不到梁真会做出这样的事,不是说他还记挂着她吗?那为什么——哦,他是打算坏了她的名声,然后让晋国人退婚?他什么时候成了元昊那样的人。  然而郑英打断了她心里对梁真的痛骂,他看澄琉那反应猜到这或许不仅仅是没影儿的传闻,于是揶揄道:“哟——看这样子,难道高兄你还真干过这些事儿?”  “开什么玩笑,”澄琉擂了他一拳:“你兄弟我是这样的人吗?在齐国要是有人干这些事,那会被笑死的。”  “也是,”郑英其实一直都以为这是假的,只不过要说来跟她闹着玩儿,所以很轻易地就不提这事了,他摸了摸后脑勺:“诶,不过说起来我觉得来的那几个齐国人还挺有意思的,尤其是你三哥。”  “哦,”澄琉顺口就附和了一声,但高海其实于她就那个样子,他们年岁差得太大了,他是不会跟这样小的妹妹一起玩的,有时候甚至遇上了连招呼都不打。不过正好郑英提起了他,省得她要想办法把话题往上靠。  澄琉左右看了几眼,她的神色和声音都变了样,她问:“郑兄,我想问你个事儿,先前陛下让你查刺客时找到的那个令牌现在在哪儿?”  “这——”郑英觉得有什么会让他为难的事情要发生了,不过他还是在混沌里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嘛——一般都会放在大理寺。”  澄琉十分恳切,郑英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凑近了,她的声音也高了一个调:“你能带我去看一眼吗?我就看一眼!”  “高兄——”郑英不自觉往后推了半步:“这个——这个是不是有点逾矩啊,”他转而又一副笃定的样子,拍胸脯保证说:“如果是兵部的事情我二话不说一定帮你,但大理寺那边不归我管呐。”  “你一定有办法的。”澄琉知道他有办法,大理寺的名单她背得滚瓜烂熟,里面掌权的全是郑家人,他敢说自己不认识!澄琉不喜欢别人支支吾吾不愿帮她的样子,她在齐国的时候哪里这样求过人,一时间元昊、梁真还有很多很多人给她的或许有理或许无理的委屈都浮了上来,澄琉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头,她打算最后丢人一把,如果失败了,那她这辈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再求人了,澄琉从悲惨的心情里拉扯出一个不狰狞的表情,说:“你知道那些人是来杀我的,眼下我一个人在魏国谁都靠不上,我有多害怕你知道吗?我不指望你能帮我别的,你就让我看一眼好不好?这事三哥会帮我的,齐国人会帮我的!求求你了——”澄琉的确不太会求人,动不动就要放弃,她不知道厚脸皮是求人最根本的路数,况且她的措辞也总会把人往绝路上逼,这种事情没人想太快做决定,她这样一逼,大家都避之不及了。  然而郑英似乎不这么想,他忽然想起来元昊没头没脑地那句吩咐,于是立马准备换个口风,他装作艰难地想了一会,然后说:“嗳,我想起来我有个堂弟在大理寺,应该可以通融通融,”仿佛为了给他之前的不爽快找个借口,他尴尬地笑着说:“你知道,大理寺嘛,很多事管的严。”  澄琉其实一开始只觉郑英那句话是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她毕竟知道齐国大理寺的官员是怎么个逍遥法,所以一直到她穿过大理寺重重的审查的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多自以为是。  她办成了郑英身边的小侍从,跟着他去“查个案子”,于是一路都低头盯着他那双镶了玉的皂靴,它往哪儿,她就往哪儿。她埋着头,只听见郑英跟一个人在打官腔,先是哥哥弟弟地寒暄一阵,然后就一副办公的认真样子,说:“就是先前那个铁疙瘩,我这两天突然想起来有个事不对劲儿,就过来再看一眼。”  “唉哟,瞧你说的,大哥你什么时候要这东西,我差人给你送来不就得了,还特意跑一趟,你看你这,嗳,真是。”郑英口中的堂弟脸上满是笑得太多后留下的纹路,看起来是个为人很乖巧,但官运又不那么好的可怜鬼。  “哪里的话,这大理寺的规矩可不敢忘,”也不知道郑英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他背着手,像所有大官跟下属说话那样:“得了,我进去了。”说着他推开那扇门,一边还扇了扇空中飘散的灰。  “这儿老久没人来了,灰多哟。”堂弟帮着给郑英扇灰尘,然后小跑着在前头带路,走到一个架子前,拿了个盒子给郑英,说:“大哥你看,就这个。”  “嗯。”郑英拿着盒子迟迟没动,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堂弟先是愣了一瞬,旋即就作揖道:“哦,哦,大哥你渴不渴?我给你端茶去?”  等他的影子在昏暗的阁楼内消失了,郑英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对澄琉说:“你慢慢看,我去给你把风。”  澄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多谢。”  郑英嘁了一声,跟没事人一样踱到门边儿上去了。澄琉看着他一副大爷样子,负着手,哼着曲儿——是首很柔媚婉转的歌,澄琉记得先前听谁说平康坊有个歌姬唱歌可好听,有人为了听她唱歌花了五十两银子,或许这就是她唱的歌。  想到这里澄琉忽然有一点矫情的悲哀,宫外,那是另一个世界,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一个世界,她对那个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而她生存的这个世界的事情也一样,她觉得自己不光是被关在了笼子里,而且眼睛也被人挖了,耳朵也被灌了水银,像人彘一样断绝了对外的一切联系。  怀里那枚假令牌沉甸甸的,那重量把澄琉拉回了现实,她慌忙地把两个令牌调换了。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毕竟仿得还像那么回事,况且这盒子已经积了一层灰了,只要元昊脑子没抽,应该不会忽然想到要查这个。  澄琉有假装看了一会,就把盒子放回去,然后走到郑英旁边碰了他一下:“诶,我看完了。”  “走吧。”郑英的声调都轻松了,他带着澄琉又一路劳师动众地从大理寺出去,上了马车,郑英挑开帘子,给坐在车外的澄琉递了枚令牌,说:“宫门外的禁军我都打点好了,有人拦你的话把令牌给他看就好。”  “兄弟真够意思的。”  “你都快哭了我能怎么办,”郑英有一种摊上了个女土匪的感觉,他说:“但我们先说好,陛下要是追查起来你可要救我。”  “出了事我就一个人揽下来,不连累你。”  ……  澄琉在宫门外下了马车,然后跟着一些出宫采买的太监一起进了宫,不过或许因为人多,所以侍卫们没有严查,不过问她是哪个宫的,就给放进去了。  她一路埋着头,小跑着,从偏门钻回了自己的宫室。她刚从小门里冒出来,生夏就忙把她揪住了,倒把澄琉吓了一跳,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生夏就拖着她往内殿走:“快给我换了衣服躺床上装病去,先前陛下遣人来问了你好多次,我都快瞒不住了!”  “辛苦你了生夏。”澄琉蹦蹦跳跳地跟着她往回走,她做成了件大事么,心里美极了。  “你还笑!我差点没吓得投湖自尽!”  “他遣那么多人来问,你不也拦住了嘛,”澄琉有些得意忘形:“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一开始说你病了,后来又有人问要不要请太医,我就说你不要太医,大概陛下以为你还在生气,所以也没敢强求。”  澄琉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他让人来问了那么多次自己又不来,多半是还忙着呢,应该出不了岔子的。”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浦泽慌慌张张的声音:“殿下,殿下,陛下朝咱们这儿过来了!”  澄琉心里颤抖了一下,她扯下剩下的衣服,留着件薄薄的中衣就扑到床上去了,她抓散了头发,然后把人捂进被子里。生夏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她来不及问了,只能手忙脚乱地把澄琉换下的衣物压到箱子底,然后理了理头发,转身就听见浦泽通报“陛下驾到——”  元昊倒是悠悠闲闲地走进来,坐到澄琉床边,手轻轻拍了拍她在被子里拱起的身躯,问:“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澄琉一动不动,甚至没做声。元昊说:“大热天的,一直闷着怎么行?”被子里依旧没动静,元昊说:“澄琉?我掀被子啰?”  他能感觉到里面的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于是轻手轻脚地把被子牵开了一个角,刚刚好把她的头露出来。然而他只看到头发乱蓬蓬的一个小脑袋,元昊伸手把粘在她腮边的乱发拨顺了,看见她满头虚汗,五官都拧做了一团。  元昊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你这是怎么了?”  澄琉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元昊问:“胃又开始疼了?”  她摇了摇头,艰难地开口说:“月信……”  元昊愣了一瞬,然后说:“你就为这个不肯见太医?”  她依旧没什么反应,就是死死地抠着被单,纤细的手几乎要把单薄的一层布给扯破了。元昊于是问:“那喝点姜茶好不好?”  终于看到她点了点头,元昊侧着脸给了生夏一个眼色:“去。”  生夏一出去,殿内就只剩他们俩了。元昊拿出手绢来给她擦汗,他然后轻轻地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到自己身上,澄琉一直紧皱着眉,然后把脸埋到他胸前——算是肯领他的情了。  元昊一边紧搂着她,一边笑:“你也有今天,原以为你身体很好呢。”  澄琉没理会他的笑话,只是又捏紧了他的衣角,良久,终于说了句:“混蛋。”  这时候生夏急急忙忙地端着姜茶进来了,元昊拍了拍她的背:“把脸露出来,喝了姜茶就好了。”  澄琉把脸转过来,脸庞在他的衣料上不经意地一阵磨蹭,这身衣服是丝的,原本该很凉快,然而她在上面靠得久了,也就变得有了她的温度,莫名其妙地,澄琉突然有一种拥有了某种东西的愉悦。  “你说你怎么命这样好,三番五次地要我来伺候你。”元昊抱着她,所以喂药不大方便,他僵硬地吹了吹勺子里的姜茶,然后喂到她嘴边。  这场景好熟悉,澄琉喝了一口又一口,绞尽脑汁才想起来,哦——他那天也是这样喂澄珪喝药的。澄琉一下子从温暖的□□里被拯救过来,她警告自己,这样的事对他不算什么,他都做习惯了。  澄琉心不在焉地喝完了姜茶,身子里像是有团火在烧,她觉得装到这时候也差不多了,谁知道没事人喝姜茶会那么难受。于是她微微挪了一下身子,元昊问:“舒服一点了吗?”  她点了点头,脱离了他的怀抱,装作仍有些虚弱的样子,说:“你忙你的去。”  “你舒坦了就要赶我走?”  “你不是忙嘛。”  “左不过是些应酬小事。”元昊靠在她床边的栏杆上:“你赶我走我就偏不走。”  澄琉看到他耍赖的样子,忽然很想亲他一口,但她一如既往地纠结,脑子里是一片狼藉,纠抖着,挣扎着,两种固执的情绪始终都不分高下。不过她最终还是这样做了,她昂着头,够到了他的嘴唇。她想,即便不想跟他有感情上的纠葛,就当是为了她以后日子好过一点,或者说拿他练手,她也该试着这样讨好他。  分明是她主动,可渐渐地,元昊就占了上风,他把她压在挂着玫红色纱帐的栏杆上,偶尔睁开眼,看见她像是躺在玫红色的云里,他自己也觉得好像徜徉在云端,他也从没想过一次简简单单的亲吻可以给人这样的愉悦。  再继续下去,他们就都沉沦、都万劫不复了,所以他们十分默契地停了手。澄琉扒在他肩上,脸贴着他的脖颈,问:“跟齐国人的宴会是什么时候?”  “后日。”  “能安排在离这里近一些的地方吗?”澄琉抬起头来看他,下巴抵在他身上:“我想听筚篥的声音。”  她能感觉到元昊的身体僵了一瞬,却立马若无其事地答应:“好。”  ……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探望,出门也诸多不便,澄琉一度以为她算是被软禁了,然而她却在第二日等来了两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崔婕妤带着元敬过来的时候澄琉还在跟生夏斗草呢,澄琉手忙脚乱地从地上蹿起来,生夏急忙给她整理衣冠,幸好她们没有闹得太厉害,否则那就不是抚弄几下头发就能搞定的了。  澄琉一路飞奔,到了正殿门前几步的时候,又缓了下来,端正了下仪态,方才款款地进去。  她进去的时候崔婕妤正静静地靠在小几上,她是个有些微微发胖的女子,笑起来饱满的脸庞上会陷进去两个甜美的小酒窝,仿佛多看一眼就能把人给一块儿陷进去。她比端贵妃健谈些,看着澄琉进来了,就拉着她说长说短,一个劲儿感谢她救了元敬。  不过澄琉看元敬坐在她身边,一会儿抠抠手指头,一会儿踢踢裙边,一副很坐不住的样子,偶尔听见崔婕妤的话还会很不高兴地悄悄瞥她一眼——小男孩大多都是这样的,觉得自己母亲有时候的某些行为很丢人,而且自以为自己十分帅气。  崔婕妤的讲话其实没那么让人讨厌,她做姑娘的时候应该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她的声音比元缨的还要好听,很软,听说她的母亲是南方人,所以带着些俏皮的口音。她并不见外地聊着些风土人情,澄琉听着听着就伸手捋了捋额发,她微微地偏了下头,崔婕妤看见了她额角的伤口,不自觉地停了一瞬,澄琉知道她为什么停,她不希望把这个话题展开,所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冲她笑了笑,示意她继续。可崔婕妤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尴尬的事,她说:“你这伤还没好?”  澄琉的伤在宫里的解释是她自己不小心摔倒才划伤的,所以澄琉把不自觉头往另一边偏,然后词不达意地含糊:“当时太不小心了。”可听崔婕妤这么一说,她也觉得不开心,多小一道口子,跟她腿上的那些根本没法儿比,可就这么点儿伤,竟然反反复复了这么些天都好不了,这几日天气大了,颜色居然开始有些发紫,气得她直想把镜子摔了。  “唉哟,这有什么好羞的,本宫做姑娘的时候身上全是口子,”崔婕妤笑她的扭捏:“我这儿有个方子,你这点伤,包你十几日就见不着了,赶明儿叫人给你送来。”  “真的吗?”澄琉显然不是多在意相貌的人,只是晋国人后日就入朝觐见了,她总不能顶着这么个疤去见人,况且这疤的确太丑了。  “真的,你救了我的心肝宝贝儿,我能害你吗?”崔婕妤拉着澄琉笑,元敬又瞥了她一眼。  崔婕妤又喝了阵茶,元敬实在忍不住了,他啧了一声:“母妃,你不是还要回去绣花儿吗?”  “不急。”崔婕妤按下他的手,继续跟澄琉说了几句,但元敬提醒她之后心里到底还是有件事搁不下,于是她很快就结束了自己滔滔不绝的话,告辞道:“嗳,时候不早了,本宫先回去了——你瞧这孩子急得。”  “母妃,我要跟琉姨玩会儿。”元敬站起来走到澄琉身边。  还没等崔婕妤问出口,澄琉就请求道:“让殿下留下来吧。”  于是崔婕妤又是一阵客套,拉扯一会儿终于还是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澄琉听见元敬呼出一口气,然后长长地翻了个白眼,她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你就这样对崔婕妤啊?”  “丢死人了。”元敬从椅子上跳下来:“舍利呢?”  “在后院,”澄琉领着他往后院走:“这几日天气大,都蔫儿了。”  养舍利的小太监麻利地把笼子开了,舍利看到元敬就摇着尾巴跑上来,澄琉笑:“瞧它那样儿,哪里像猎犬,跟娘娘们养着玩儿的小京巴似的。”  “它太久没打猎了。”元敬揉乱了它的毛,又反手理顺。  “魏国打猎好像不兴带猎犬。”  “嗯,他们都养来看着玩儿。”元敬头也不抬地问:“我听说齐国人打猎还要带豹子?”  “嗯,也有带狼和猞猁的,不过也有人觉得没意思,不喜欢带。”  “那你养过豹子吗?”元敬有些崇拜地看着她。  “父皇养过,后来送给二哥了,我记得小时候见过一次,忒温顺,跟猫似的,没意思。”   “哦,”元敬笑了一下:“那该叫大哥养一只。”  五月里的阳光到了很晚的时候都还十分明媚,日头那么毒,白昼的光阴那么长,像一辈子那样长,尝到了夏日甜头的北方人,谁都希望冬天不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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