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季成独自睡在宣舞房间,他是觉得宣舞一向出其不意,如果突然回来也是未知,虽然她个性骄傲,但不是被骄傲绑住手脚的人,也许更加随心所欲一点。怀着这点侥幸他在黑暗中等到半夜,渐渐有点悲从中来。 月色在窗外湖面反着粼粼的光,借着银白月光他在房里摩挲每一样物件,暗暗思索宣舞会躲到哪里去。他的手指摸着绿沉漆床的每处花纹,仿佛摸到了那种绿沉入水的静穆,宣舞以前不喜欢这个颜色,那是有一年他们游历长安,进了在一间不起眼的铺子里,宣舞看到的了那张床,灰蒙蒙的丢在一个角落里,弃妇一般了无生趣。 偏偏宣舞走过去,用手指一点点拂去灰尘,那家店主很紧张地凑上前道,“这个不卖的。” 宣舞一把推开那人,仔细端详这个床,它的花纹、它的木质、它的漆色,然后回身望望季成诡秘一笑点点头,季成掏出十条金子甩给店主,店主忙道,“不成不成,这个多少钱都不卖的。” 宣舞冷笑一下,“你若不卖,我现在就到官府举报你,敢私藏前朝皇后的凤床。”那个店家一听登时不再言语,这个床就这样被运回了行歌园。 他歪着身子躺在床上,回忆起她那天的神情气韵,清清楚楚就在眼前。她惯有的那一笑,极不怀好意。 他的手指溜到了光滑的墙面上,这里一直有她的手掌痕迹,他慢慢溜上来,寻着了,一样的掌纹的方向,代表同样的思索,就在黑暗中,一个不起眼的突起,他一按下,那面墙就活动了,他一推墙,翻身进了一间幽深隧道,打了火折子往下走台阶不知几何,推门进了一间巨大的密室,数十颗夜明珠令得这密室宛如燃着长明灯的墓室,幽暗的气息,好在防潮的功课是做十足了,这间建在水下的密室,另一边连着他的书房。 那些光只是一丛一丛的,暗影潜在光影上,光影又浮在暗影下,有时一动,他惊喜一下,宣舞?时光只在两旁,空荡荡不回应。他看着两旁安置有序的商周的鼎、青铜器、秦汉的金器、漆器,兰亭序、女史箴图、牧马图轴,玉器、金印、铠甲,这是他们多年来一件一件收来的。岁月上叠着岁月,叠叠荡荡。 每年会有几个月,他们踏上漫长旅途,去寻找这些器物。更多的是传说中的,但很多竟然被他们找到了。 她也会这样思索,像他今天这样,收到一件器物的时候心情,器物的每一处美妙。 季成展开一幅《飞仙人图》,只有宣舞才能品得出真品与赝品间一秒秒的玄机,因为知道这点玄机,宣舞仿制起这幅画,便能以假乱真。 她最喜欢的就是细细仿制那些字画,再或送或卖给达官贵人,而不露丝毫破绽,被他们欢天喜地悬挂显赫之地,他们两人做客时,主人还格外得意向他们炫耀,两人看了,相视一笑,这是他们之间独一无二的秘密。 这些秘密,宣舞丢不下的。这都是他送她的。一个又一个的承诺,加起来的年头,可不是有千年了吧。 他不会变,也从来没有变过,就像这些器物,成了就是成了,不会有变化,除非哪一天毁灭了。 为什么一定要他明确,糊涂一点方是地久天长,生生世世。 他在那些器物字画中慢慢寻觅,寻觅宣舞可能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他倒是想到一个可能的地方,离行歌园二十余里地的侨人村,那里是战乱时从大拓逃出的前朝流民聚集地。等明儿要亲自去一趟。 这日春光晴妙,金南风一觉醒来,已是中午,屋外雪晴一片,融融暖蓝微微撕着白纸窗,潋滟湖光似的气色透进来,婢女见南风醒了,特地打开窗子,窗外十几米远就是玄武湖,水天一蓝,绿云叠嶂,黄鹂黑燕白鹦在窗边鸣个不停,金南风听得雀声,才觉心上从未有过的松快。有婢女端上桃花浸的洗脸水伺候,金南风半闭眼睛,另一个极精干的丫头朗朗地一笔笔报着账目,南风有时微睁眼睛道,“飞红,把这笔账的明细找来。”飞红就从旁边的册子里抽出一张,念着明细怎样。正报着账,屋外报说小夫人已在外等了一早晨,等着给您奉茶呢。南风笑道,“让她去宴云堂等吧。老爷恐怕已经在了,我一会儿便到。” 吴真林因为怕错过早晨的第一杯奉茶礼,便彻夜醒着再没睡,一早就来南风屋外候着了,好在南风屋外湖光美色,她观湖景半日,倒也不寂寞。这会儿听说要去宴云堂,便跟着婢女穿花度柳而去,吴家的园林号称仙都苑,与行歌园一比,先就要把仙字的名号让出来了。就这一眼玄武湖先声夺人夺了仙字,行歌园以玄武湖为睛,开了数条人工水渠,沟通各院水景,玄武湖中央有蓬莱山,置九华台,台上有神仙殿,殿里有还有宴云堂等几处;一条飞阁到北边金南风的观湖墅,另一条飞阁通到另一边的景阳山,山上有霓虹阁、临春阁,两座山上桂树、刺桐、紫荆、水杉、松木、竹林葱郁。 真林在飞阁上被引着,一处一处细细看去,问道,“这两座山上住的是谁。”婢女道,景阳山是老爷会客起居的地方,迷阳山是大公子的住所,有飞阁通到南边的别院,也是大公子的,与行歌园隔离开来。 真林道,“大公子是独立住在那个院子里的?” 婢女道,“大公子的院子从南边单独开了门,相当于别门独院了,为的是和夫人分开。”婢女说完,察觉失言,就笑笑再不言语。 真林上了蓬莱山,看见一个和尚匆忙被引着正在离开,灰袍子,鹰钩鼻、眼窝深陷,神色阴沉。真林侧身给他让路,他合掌施了礼匆匆离开。真林回头望这和尚走远,好奇问那个婢女,“这个和尚的相貌好像不是中原人,是谁啊?”婢女摇摇头,“我们家人来人往,来去匆匆,大部分都不认得,夫人也从不许我们乱打听。” 真林被引进了宴云堂,婢女见老爷不在,只有寒舞带着几个护院,便问道,“姐姐,老爷呢?” 寒舞道,“还在里面书房谈事情,任何人不得打扰。” 真林看寒舞说话生硬冷淡,不由仔细端详寒舞,寒舞面无表情扫了真林一眼,心道,“都怪这个小贱人,才惹得宣舞姐姐走了。” 从昨晚宣舞一走,人们刚散去,季成就派寒舞出去找宣舞,但是找了大半夜,宣舞和瑞轩踪迹全无。 季成一急,一早叫了虚云法师商量,不想虚云带了一行过来,汇报了在行都的各项事宜,尤其是那天永宁寺外有人救下无忌公子,从而失手诸事。 一行道,“我虽然暴露了,但临走时,特意做了很多局,让神元皇帝怀疑我是皇后的人,受皇后指使来刺杀太子和公子无忌的。” 季成点点头,“做得好。侯察司在大齐的眼线还是没有着落么。” 一行道,“其实有一条线,我本来有点眉目了,但是没想到这么匆忙的离开。” 季成道,“线不要断,很快有人接替你的位置,记得找人把线传回给他。”一行又说了一阵子,看季成渐渐焦躁,虚云使了眼色,一行就匆匆离开了。 一行一走,虚云打量季成道,“宣舞走了,你这下怎么办才好。” 季成沉吟片刻,“现下闹到这步田地,宣舞回来是不可能的了。我去寻她吧,我今儿去侨人村找一下。 虚云道,“找到她以后呢?那天吴琳说的那几句正中要害,你和宣舞是名义父子,儿子忤逆老子,还淫辱主母,在我们大齐,这是十恶不赦的重罪,你让宣舞回来,莫说在四大家族,就是大齐,都几无立锥之地。”” 季成颓然坐下,虚云道,“我是看不懂你们两个闹来闹去,我知道宣舞对你的情分,但是要我劝你,不要因小失大,你恢复了宣舞女儿身,给她找个好人家,当女儿嫁了就是了。” 季成默然不语。 这时寒舞进来说,两位夫人都在外面等着了。虚云道,快去吧,如今先要安抚住你那小夫人。 季成出了书房,进了宴云堂,看见真林温婉立在金南风一旁,恭恭顺顺,心叹,宣舞和吴家这丫头年纪相仿,若有人家一半的脾气心性也好,都怪自己平日太惯着她了。 吴真林奉了茶,又行了礼,对昨晚遭遇竟是一字不提。 一会儿季世源和季文都来给季成请安,季文圆眼睛滴溜溜乱转,不住问,“爹,小武呢,小武呢,昨儿明明看见他了。” 金南风骂道,“咱们家也是奇怪了,这么个人,正常人谁也不待见他,就是这傻的、残的、没长成型的,嗳,各个喜欢他。” 正说着话,侯景急匆匆赶来,季成便将人都打发了,叫了虚云法师来,侯景才低低过去密语几句,季成和虚云听了当时大惊失色,原来已经精心安排好做死间的那两个,只来了一个,就是代替柔然公主和亲的,她说在约定的地方等另一个两日不见来,她恐怕他是临阵退缩,不肯前来安淮报道,当时派出自己手下的几个兄弟追查,已经找到并解决了这个人。 季成在屋里不停踱步,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紧急之中,找谁来代替他呢。正着急时,安淮王又派人急急召见,季成与虚云和侯景忙去安淮王府报告此事。 安淮王拿着忉利宫给的一份最新的情报,读了几遍。这份情报上说了三件事,一件事是一行刺杀无忌未果,遂在离开时巧妙布局,让大拓帝猜忌是皇后的人要杀太子和无忌公子,下令要严查此事;一件事是说大拓大破柔然,柔然本来要反悔送公主和亲一事,这次答应待得大拓一撤兵,就立刻选一位公主送到行都;第三件事是说大拓击破柔然时,敦煌菩萨竺法护正在那里弘法,由大拓军队护送入行都永宁寺,这几日已经上路。 安淮王暗想,大拓击破柔然,无非是拆散大齐和柔然的同盟,虽然大拓和大齐目下交好,双方休战,划江而治,开通贸易,然而双方彼此忌惮,始终想收复对方,南北一统的。 大拓军事实力强大,奈何北方有几个草原帝国虎视眈眈,北有柔然、西有大夏,大拓的如意算盘自然是要逐一统一北部诸国,一旦北方平定,他调转头来就会收拾大齐。大齐就用远交的法子,一直与柔然通好,与大夏暧昧,钳制大拓。双方这点算计是一清二楚,各自暗暗备战多年,但是目下,还是彼此小心试探,偶尔擦枪走火,也是在寻找适合自己的进攻时机。 父皇雄图大略,但是治下太过放纵,一味宽和,尤其太子近几年越发无法无天,而大拓帝不光雄才大略,还手段凌厉,赏罚分明,吏治严整,照此下去,大齐危已。 安淮王还想着这些事情,有人报说行歌园的季成求见。季成与忉利宫是安淮王一力扶持发展壮大的,要说季成和他表妹金南风的姻缘其实也是安淮王一手促成,为的就是培植忉利宫的势力为己所用。 当然,季成这个人太过聪明,所以安淮王也安排了个侯景在他身边,季成来之前他已经得侯景的报,知道了一名死间临时叛逃的事。安淮王觉得侯景的建议很好,季成大婚当晚,季成长子季武淫辱主母,已被季成赶出家门,此人机智多计,却一直游离忉利宫和盛行之外,甚少为外人所知道,只以行歌园大公子的名头处理在各国的生意,只这些条件,安淮王还顾虑毕竟是季成的儿子,此次任务如此艰险,可是听到侯景讲,大公子此次去行都办差,机缘巧合与侯察司新任太尉无忌公子攀上了关系,如此有利的一条关系,他若能担当此次死间,的确是最恰当人选。 安淮王把这构想跟季成一说,季成大惊失色,几乎失态。好在当时虚云在旁边及时阻止,季成才勉强控制情绪道,“只是现在季武这孩子离家出走,一直找不到。” 安淮王知道季成这是要派出自己的儿子做死间,自然是不肯的,也就淡淡道,“有什么关系,他离家出去的声势越大越好。离家的孩子,就没有不回家的道理。季成,这是关系大齐生死的大事,养兵千日,如今用兵迫急,国之大事,就在此一役,你应以大局为重。柔然公主这几日就要出发,紧急之间,找到一个可靠有能力,最关键的是与侯察司还能攀得上关系的,也只有你家大公子了。” 季成脸色青白,勉强点头答应。等到出得安淮王府,季成才暗暗吩咐下去,让人暗暗去寻宣舞线索,只要见到她人,立时送出安淮,等个一年半载再回来。 柔然那边的信儿也报过来了,柔然公主和亲的队伍第二天就出发,季成知道时间紧迫,的确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了,此次行动看来要功亏一篑。 虚云虽然担心安淮王那里交代不过去,但是也知道季成的个性,并不多劝,季成淡淡对他道,“安淮王在我眼里,也算不得什么,让小舞去做死间,除非我死了。” 虚云又道,竺法护已经快到行都了。竺法护与令狐家族甚有渊源,竺法护由令狐家族常年供养,敦煌镇军令狐见善现就岁元无忌在行都。 季成道,这次机会,要说放弃,确实可惜。这次的确是打入大拓高层的绝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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