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瑾望着地面默默沉思,隐隐似想到了什么,可又不敢深思,脑海中一时十分清晰,有时却又十分混乱。突然间苦笑一声,凄惋地唤道:“小师叔……” 章华清见她神色凄苦,不禁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既然叫了我一声小师叔,我怎会不管你呢?” 云瑾这才敢抬头去看他,目光中露出感激之色。 章华清直视着她,继续道:“这两年,我虽然未来见过你。可安靖城内墨剑门的弟子,都在时时为我探听你的消息……” “这两年,我从未见过身边有墨剑门的弟子。” “一则,他们不便透露身份,二则……”章华清凝思片刻,沉吟着道,“这肃王府,肃王……嘿嘿……你这个肃王……” “三哥?”云瑾心中微觉惊慌,“他怎么了?” “倒没什么,”章华清摆了摆手,“原本聿王府里也有三两个门中弟子,后来聿王府成了肃王府,这府中的人便一茬一茬地换。那几名弟子统统都离开了肃王府。肃王这人……唔……他做事很是谨慎,心思也缜密……”他说到此处,缓缓皱起了眉头,思索了许久,才笑了笑:“……不过他们同我说,你住的地方,暗中有不少护卫,自肃王接过了府邸,暗卫只增不减,整个御六阁如同油泼不进。故而……我对你的安全,倒是十分放心……” 云瑾不自觉轻嘘了一口气,心中更有几分柔情涌动:“我初来安靖,便有人要来杀我,亏得三哥救了我。他同我说过,御六阁他会叫人多加照看……” “有人要杀你?”章华清眸中精光一闪,“抓住了吗?” 云瑾摇头:“我只晓得,他是为我爹爹收藏的一样东西而来,其他的就不得而知了……” 章华清冷笑一声:“这东西定然与你爹爹之死有关……” 云瑾点头,继续道:“我上次去郢州,才晓得爹爹竟然做过楚王的门客。” 章华清轻哼了一声,颇是惊诧:“我以前也未听说过。” “爹娘从未同我透露过什么,”云瑾叹气道,“还有……我在郢州,楚王暗中派侍卫来逼问我爹娘的遗物,说是为了一本风物志……” “风物志?”章华清又一愣,沉默了好一会儿,“你爹娘的事,确实透着古怪。我从前虽有心,却毫无头绪,不得不耽搁了下来。这一次回广湖,我立刻叫人再去郢州查一查……” “小师叔,”云瑾听到他要回广湖,伸手便扯住了他的黑布包,殷殷地望着他,“你带我回广湖去……” “带你回去?”章华清愕然半晌,好声好气地笑道,“你如今已为人妇,若是他对你不好,我自然为你出头。可若只是小夫妻置气,怎可甩脸子一走了之?不成不成……”他连连摆手,只是不允。云瑾见他坚决,心中一急,低声道:“我几时同他置气了?” 章华清“嘿嘿”一笑,心想你昨夜两人还亲亲热热地挤在一张软榻上,还什么一人将被子都卷了去,害得堂堂皇子着了凉,若不是两人正情浓难禁,怎能如此?如今说要回广湖,不是置气是什么? 可这话,他绝不好意思当着云瑾的面直说,只是不住地笑,还不住地搓手掌。 云瑾见他面色古怪,心中早已猜到了不少,晓得他误会极深,自己定然要说个明白,急忙道:“皇帝是赐了婚,可我自己……”突然心念一动,顿住了声,埋怨道:“你既早晓得这桩婚事,怎么不来帮我?还说是我小师叔,却眼看着我被逼着去做旁人的如夫人……” 章华清被她一通数落,更是哭笑不得:“我怎么不来帮你了?” 云瑾拉着脸侧着身,瞧都不肯瞧他一眼。他不禁苦笑道:“他们飞鸽传书给我,只说皇帝突然赐婚,将你赐给肃王做侧室。当夜又接到第二个消息,说皇帝赐婚前一日,肃王曾为你闯入兰芳殿,求皇帝赐婚。那一夜,他还在乾极殿与皇帝争执了许久,皇帝这才下了赐婚的旨意。” “他和皇上争执了些什么?”云瑾心中一动,紊乱的思绪之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安之感。章华清不言不动,沉思片刻后缓缓说道:“当时皇帝屏退了众人,那名弟子也无法靠近细听……总归是皇帝不肯,他却执意要娶你。嘿嘿……我听说他同那个睿王,在朝中斗得厉害。可为了你,竟不顾后果,同自己的老子闹翻了,倒也算是敢做敢当。”他哈哈一笑,缓缓转过目光,凝注在云瑾身上。 云瑾早已经呆呆地怔住了,迟迟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虽然她早猜到他为了她,必定曾同皇帝争执过,可是从章华清嘴里听到这件事,还是难免吃惊不已。 他同诩俨之事,已是众人皆知。那夜袁老先生更提点过他,最要紧之事,是他该修身养性,处处去讨皇帝的欢心。 可他为了她,却将这些都置若罔闻了。 难道在他心中,她一人,也可抵得上万千荣华么? 云瑾只觉四处仿佛有无数浪涛汹涌,一浪接一浪地涌向心底深处。又像有无数块小石子,一声接着一声地投向自己的心湖,投出无数涟漪。 令她的目光,又慢慢地迷朦了起来。 “我虽对他有些佩服,心中还是放心不下你,”章华清笑道,“可我才出了广湖,却收到肃王的书信……” “肃王的书信?”云瑾怔了怔。不知怎得,立即想起衡俨曾向自己讨了一封信,叫她为他向章华清引荐。她心中已隐隐觉得不对,果然听章华清大声道:“他信中说,你与他虽两情相悦,却囿于自己墨剑门弟子身份,不敢越雷池半步。如今皇帝虽下了旨,可你仍是心中有愧……他故此专程写信来,求我怜恤,宽宥于你。另附了你的亲笔手书……” 云瑾不必听他后面再说些什么,早已是恍然大悟了。 她狠狠地咬着牙,咬得发痒,有些想哭,却又咬得……有些想笑。 “你这傻丫头……”章华清拍了拍她的肩,和声道,“你又不曾真的拜入墨剑门下。若真是与他情投意合、你情我愿,我身为师叔,便是心中再不乐意,又怎么能干涉于你……”言语之间,对云瑾甚是怜惜。 “谁说我情愿了。你瞧瞧他那些手段,又是逼又是骗的,我怎么……”云瑾有些恼羞成怒,站起来大声辩道。章华清闻言,目光突地一凛,冷声说:“原来是他用强逼迫你么?” 云瑾心中一惊,立时清醒了过来。只听章华清怒声道:“他若用这些旁门左道,毁你清白,我岂能容他……”他一拍大腿,也站了起来,便要出门去找衡俨算账。 云瑾慌了,拉住了他的胳膊,拼命摇头:“不是……” “不是?”章华清回过头来,“你确是心甘情愿嫁于他的?” 云瑾被他一问,堵得说不住话来,面颊绯红,又是摇头。 章华清被搞得糊涂了,长长地“哦”了一声,又坐了下来,悄悄地等着云瑾开口。 云瑾自己却是正也不是,反也不是,只觉自己此刻已处身于两难之中,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不对。 想来想去,衡俨从前的每一言每一行,都有深意、埋了伏笔。连她的心,他都算的清清楚楚的。 他甚至晓得,墨剑门的门规,从来都只是她的一个借口。 她默默思量着,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力之感。他固然对自己极好,可自己却真的就如一只小鸟一样,被他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她怎么都逃不过他,便是存心要与他斗…… ……也斗不过他。 章华清却不知道这兰因絮果,心中也大是一番踌躇,想来云瑾与衡俨总归是小夫妻之间闹闹小别扭,自己一个外人,不好掺和其间。他目光望向窗外,冬天之夜,来得特别早,外面暮云四合,窗外暗影幢幢中,火光点点,整个睿王府都已点起了灯笼。 再回头瞧见云瑾,她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昏暗之中,垂首不语。章华清想到她如今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不由得暗中一叹,从黑色小包中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云瑾。 云瑾接过来一看,似是一把黑漆漆的小剑,只有小指大小,再细看,却是用石墨做成的。云瑾好奇道:“这是什么?” “若是肃王真欺负了你,你也不必怕他,”章华清和声道,“这是‘墨信’,乃是门中弟子传讯之用,若有需要,深夜于无人处将它点燃,便有人会来找你,你若有委屈,只管同他们说,我自会替你做主。不过……”他话题一转,沉声道:“眼下外面局势太乱,你在肃王府,终归是比在外面安全些。” 他面带笑容,嘱托道:“你将这贴身收好,不可告诉他人。” 云瑾想也不想,便收了起来,同章华清说:“多谢小师叔!” 章华清嘿嘿一笑,又细细嘱咐:“你同肃王再亲近,也莫要告诉他。” 云瑾脸一红,但又想起衡俨说起马时造之事,低声说道:“小师叔,为了马时造的事情,肃王不休不眠已经好几日了。” 章华清一摆手,笑道:“我自有分数。” 他胸有丘壑,云瑾很是识趣,也不再说了。恰好外面有人叩门,一名婢女进来,说晚宴已经准备妥当,请两人随她入席。章华清皱着眉头,拍了拍手站起来:“我不爱吃他王府里的这些劳什子。”他转过身,跟云瑾说:“我走了,你也回去。” 云瑾却不舍:“小师叔,你住哪里,我明日再去见你。” 章华清笑道:“我回广湖,顺便先去一趟郢州。”他瞧着云瑾,在她耳边叮嘱道:“别的都没什么,你们自己夫妻和睦最要紧。” 云瑾听了眼眶一红。他瞧云瑾哽咽的样子,笑道:“我怎么老是惹你这小丫头哭,太师父那里,我可吃罪不起。” 云瑾听了又笑,摇头道:“小师叔,除了你,旁人才瞧不见我哭鼻子呢……” 越是面对着至亲之人,便越是动情,越是无法矜持。 这道理,章华清自然晓得。 他微微一笑,摸了摸云瑾的头,大步流星的走出厅堂。不过三两步,便走出了云瑾的视线。 云瑾站在厅堂之前的长廊上,呆呆地怔了半晌,一阵寒风吹来,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又是一阵冷风,卷起了数片落叶,静静的长廊上,突地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声音低低呼唤着:“青鸟……”云瑾回头望去,只见黑暗之中,长廊尽头的灯笼透着昏黄的微光。 微光之下,是诩俨。 面上含笑,眼中却带着凄凉。 云瑾呆呆地望着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向云瑾走来。云瑾的心,突然慌乱地跳动起来,眼看着诩俨的身形,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轻声道:“五哥……” 诩俨脚步不停。 云瑾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迎难而上。哪知身后衣角被人轻轻一拉,耳际响起了衡俨轻微而低沉的声音:“我说了,别怕。” 诩俨的脚步立刻顿住了,他的目光轻轻向着云瑾一扫,微微一笑。他径自走到云瑾面前,当着衡俨的面前,轻声道:“青鸟,你还好么?” 一句关怀的话,可他的声音却是冷冰冰地,没有半分暖意。 云瑾扬起头,微笑道:“五哥,我的伤还未曾好的全了……” 她答的,是他早上那一问。 伤是情,情是伤。 她并不愿骗他,也不愿自欺欺人。 诩俨的眼睛突然亮了……他正要上前,云瑾却屈身一福:“……不便在此久留,我先回肃王府了。” 衡俨微笑道:“我陪你。”他并没有多说,只是右手轻轻握住了云瑾的左手。云瑾轻轻垂下头,心里什么都不能想,只能跟着他缓缓地走。 他们并肩走在□□之中,四周的灯笼微光之下,他们慢慢走着,走向大门,就好像他们已并肩走过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还要走上很久很久。 诩俨远远地望着两人,面容突地一沉,笑容顿敛,眉梢眼角,全是冷削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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