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睿王府,恰好刚刚是辰时。 云瑾下了马车,抬头而望,晨曦照在“睿王府”三个大字上,熠熠发光。她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她也是这样站在这里,望着这匾额,瞧着里面喜庆热闹的场面。 她忽觉有些有晕目眩。 心有余悸,便不敢举步。正迟疑间,衡俨站到了她身边,柔声道:“别怕。”云瑾回眸望了他一眼,勉强笑了笑。 阿胜站在门口,迎了上来:“肃王……云姑娘……厅堂请。” 云瑾瞧见衡俨皱起了眉头。 无论她愿不愿意,可名义上,她毕竟是肃王的如夫人,阿胜却称呼她为姑娘……他绝不是随口说错了话,一定是诩俨,非要他这样做。 是诩俨,还在同衡俨较着这个劲。 可衡俨什么都没说,只是带着云瑾跟着阿胜进了厅堂。甫一坐定,便有两个参军模样的人,从外面匆匆而入,说是又有利州军情要禀报。云瑾不愿多听,撇开头,看见厅堂之外,阿胜正在同一个人说话。 那人时而回头,望到了厅堂内。云瑾只觉那人的一双眼睛,似曾相识,令她想起了什么,又飘飘渺渺的,不可捉摸。但她总觉这眼神似是很熟。云瑾站起身来,缓缓朝着那人走去。 “云姑娘,”阿胜却先一步支走的那人,笑脸迎人,“有什么吩咐么?” 云瑾目视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她也不想回厅堂,索性站在厅堂前一株白梅之下。 今年天冷得早,清晨又是寒风冷峭,白梅秀骨挺拔,早已抽枝发芽。树上树下停着几只鸟儿,正在枝叶中觅食。云瑾才一伸手,一只小翠鸟竟然毫不畏惧,落到了她的手上,在她的手上轻轻啄着。 阿胜极有眼色,急忙快步走去门房,再回来时,递给云瑾一把鸟食。云瑾接过来,摊在左手上,那小翠鸟立刻便扑到了左手上不住地啄食。 云瑾又惊又喜,眼看着鸟食要被啄完了,手还被啄得有些发痒。她盯着小鸟,摊开右手,轻声道:“阿胜,再给我一些。” 又是一把鸟食撒在她右手上,她正要哄小翠鸟到右手上来。那小鸟儿而却拍了拍翅膀,飞到了白梅枝上,云瑾急了,想去追,却被人轻轻握住了右手。 云瑾回过头来,瞧见身旁的人,锦衣玉冠,风姿翩然,正瞧着她的右手发呆。 “五哥……”她自然而然便唤了他一声,但立即便回过神来,猛地将手抽了回来。 满手的鸟食洒满了地,枝头的鸟儿都扑楞楞地飞下来,围着两人叽叽喳喳地啄食。云瑾生怕一动便踩到鸟儿,不能退、不能走,只能垂着眉眼瞧着地面。 她玉立于白梅树下,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垂下的目光中似乎还有一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 她还是青衣裙桃木簪;她的温柔,本该就是属于他的。 诩俨心口不住地跳,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他的眼眶隐隐泛着红,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抚她的面颊。 云瑾突然间,觉得一种无力的感觉,自下而上,转瞬便蔓延全身。又觉得天地间,此刻竟是沉寂。方才的鸟鸣声、风声、人语声,已全部停顿,四下连一丝声音都没有了。 这种静寂,是一件太折磨人的事。 叫她甚至不能开口、不能去拒绝,诩俨的手。 她太清楚自己,原来并不能那样干脆利落地忘了他。 突然耳畔听得一连串环佩叮当之声,一个娇柔清脆的口音,远远地在喊道:“诩俨,诩俨,是爹爹他老人家来了么?”云瑾心中一惊,见到地上的鸟儿又一起扑楞楞地飞走,慌忙转过头来,如惊鸟一般朝着厅堂跑去。 诩俨却是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地上,面上木无表情。他根本没有搭理他身后款款而来的上官妍,只是抬起头,望着厅堂之内。 衡俨屏退两人,站起身来,云瑾就好像在躲着瘟神一样,躲到了衡俨的身后。 诩俨缓缓迈步入厅,他的目光盯着云瑾,嘴上称呼道:“三哥。” 衡俨颔首,对云瑾柔声相询:“怎么了?” 云瑾低声道:“没什么。” 可衡俨却似乎已什么都明了了,他握住了云瑾的手,笑道:“遇上事情,怎能只想着逃?” 他明晓得云瑾不是这样的人,却还这样取笑她。可正是因为他这一下调笑,云瑾对自己心中的软弱之意,竟也坦然了许多。只听诩俨也笑道:“三哥对云瑾,果然是情深意重。”衡俨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上官妍从外面快步入了厅堂,见到众人,笑道:“青鸟,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我是我爹爹……”她本亲亲热热地,想去拉青鸟说话,可瞧见诩俨的面色冷峻,立刻收住了话,诺诺地站在一边。 云瑾倚着衡俨,低着声音:“妍姐姐,我今日来,是来见我的小师叔的。” 诩俨见她双手柔若无骨,却始终落在另一人的掌中,眼神渐渐地,已变得阴冷起来。他忽又道:“青鸟,你好似又瘦了些,是伤情未愈么?” 他问的是伤情,可云瑾晓得,伤是伤,情是情。 于是她只悄立不语。 上官妍只觉得他们一句句的话,似乎很简单,却又很复杂,好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风,隔在自己与堂中其他三人之间。 有人在门口传话:“上官将军到了。”上官妍急忙奔出去,拉着一个人进来。那人年约半百,面容白净,三缕长须,一进来便同衡俨寒暄了几句,想来就是上官煌。阿胜跟了进来,在诩俨身边低声道:“章华清到了。”话音刚落,上官煌先抢出了门去。 云瑾站在门口,不过片刻,便见到远远的,上官煌走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一个粗壮的年青汉子。 如此冷冬,那人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衫,腰上别着一个黑布包,脚上穿了一双草鞋,粗粗望去,就是一个简单的砖瓦匠,可他两边太阳穴高高耸起,显然是一个十成十的内家高手。 “青鸟呢?”他人未至,先问云瑾。只是他内力之修为,已至登堂入室的境界,此刻不过寻常声问询,竟然声细金石,传出甚远。 云瑾不由自主,眼眶一热,高呼一声:“小师叔……”便朝他奔过去。 章华清听见声音,忙快走几步,朝云瑾迎来。云瑾奔到他面前,他举起双手,想像从前那样将云瑾举起抱在怀里,可见到眼前是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姑娘,愣了一愣,又放下了手,退后几步,一边搓掌,一边“嘿嘿”地笑道:“不敢抱,不敢抱了。” 云瑾听到他的话,忍不住想笑,可眼眶中不自禁又流下泪来。 章清华见云瑾又哭又笑的,自己只会搓掌,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云瑾瞧他为难的样子,和记忆中疼爱自己的小师叔并无二致,心头一热,张开双臂便将他紧紧搂住。 过得许久,云瑾听见衡俨轻声劝说:“青鸟,章先生都僵住了。”云瑾醒悟过来,忙松开手,才瞧见章华清两只胳膊紧紧地贴着身子,双手张开,想抱不敢抱,脸上一片恻然。云瑾用手背拭去眼泪,笑着说:“小师叔,我是青鸟。” “知道,知道,”章清华“嘿嘿”而笑,对着云瑾和声道,“外面冷,到屋里去说。” 六人都进了厅堂,上官妍忙叫婢女给众人上了茶。 云瑾闻见茶香扑鼻,揭开一看,是上好的碧螺春,转眼望着章清华,茶放在边上,正眼瞧也不瞧。她微微一笑,上前将他的茶端了过来。 上官煌觉得云瑾的行径很是无理,又不想在章华清面前得罪云瑾,便以目示上官妍。上官妍忙声道:“青鸟,这茶……” 云瑾却将章华清的茶递给了她,笑道:“妍姐姐,府中可有竹罐子,拿它灌上一壶凉水,拿来给小师叔。”上官妍立刻明白过来,却还是有些为难,望着诩俨。诩俨不以为意,笑道:“竹罐子没有,府里竹子多的是。你叫阿胜去劈几根下来,现做一个便是。”上官妍展颜一笑,出了堂去。 章华清望着云瑾:“还记得我喝水的习惯?” 云瑾坐到他身旁,笑眯眯地道:“用竹罐子盛水,清冽自然,墨剑门人人都是这样,我怎么会忘?” 章华清亦笑道:“正是正是,独你一人要放糖,亏得太师父疼你……” 云瑾笑着接过话来:“……否则你早拿竹篾子打我一顿了。” 两人相视而笑,上官煌也只陪笑。衡俨和诩俨同时想到云瑾最爱吃糖葫芦,想来自小便爱甜食,也不禁微微而笑。 章清华渐渐端正了颜色:“这两年,可还好么?”双目紧紧盯着云瑾。 云瑾脸色微变,双手交握着,不时地捏着手指。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摇了摇头。 章华清冷哼了一声,站了起来:“若是他们对你不好,你这便跟我回广湖……” 他显是已有动怒之意。堂上几人,除了衡俨安坐饮茶,直似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众人或多或少,面上都已变了些颜色。 衡俨放下茶,侧过身,轻轻打了一个喷嚏。 又打了一个。 上官煌关切地问道:“肃王……可是着了凉么?” 衡俨吸了吸鼻子,摆手笑道:“昨夜挤在软榻上,青鸟将被子都扯走了,才有些受了冻。” 上官煌闻得了,心领神会,哈哈大笑。章华清的面色顿时缓和了下来,还有些犹疑。诩俨紧紧地盯着云瑾,眼里全是不愿置信。 云瑾却只知道望着衡俨,目瞪口呆。 分明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可他话外的意思,却全然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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