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色大亮的时候，锦绣锦瑟叩门进来，指引着数位宫人轻巧而迅速地放好崭新宫装，备好梳洗用具，摆好热腾腾的早膳，而后便恭谨地候在外头。　　　　凉欢还在睡着，善玉便用左手轻托起他的后脑勺，搁在柔软的枕上，而后揉了揉已然麻木得没有半点知觉的右臂，艰难地起身穿好衣袍，想了想又隔着屏风唤他二人去备下沐浴汤水。　　　　她径自梳洗完，却不急着换上宫装，反倒先坐在桌前盛了碗粥汤，咕嘟咕嘟的喝下去，一路暖到胃里，昨日宴上只灌了两盏酒水，半夜又折腾了许久，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热乎乎的粥汤甫一下腹，顿时生出几分总算是又活了过来的感慨。　　　　尽管看到这一桌子的美食，已然食指大动饥火烧肠，可她却还是习惯性地先执筷夹了些糖桂花小米香糕、翡翠碧波饺、松仁百合酥搁到一旁的玉碟里，用干净的小碗扣上，而后又将那盅红豆藕圆羹仔细盖好了，与玉碟放到一处。　　　　往常娘亲宫里事务繁忙有时候回来的晚了，父君就会像这样先给她将饭菜盛好预留着，待到夜里娘亲回来再去热来吃。　　　　等到自然而然地做完这些，她方才意识到现下是在宫里，想吃什么只要吩咐一声便可，大可无需这样来回折腾，不由又抚了抚额暗怪自己一句多事。　　　　鼓腹餍足之后，她抬头朝床榻上看去，就见凉欢不知何时已然醒了，正靠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她，她忙急急地走回床边，扯过一旁的外衣披在他身上，忧心道，“你昨夜梦魇出了一身冷汗，赶紧穿上衣服，别染上风寒了。”　　　　他听话地披上外衣，就听善玉又道，“我方才替你留了些爱吃的点心，现下应该还温热着，你可要吃些先垫垫腹？”　　　　凉欢摇摇头，善玉见他神色泱泱，看着确实精神不太好，可一日一夜不吃东西，身子怎么受得了？　　　　善玉遂道，“我去端了红豆藕圆羹来，你好歹吃几口甜汤，方才唤了锦绣锦瑟去备汤水给你沐浴，若是此时半点汤水不进，只怕一会儿热气一熏就要晕过去了。”　　　　他见她实在执拗，也不忍拂了她一片好意，只得应下了。　　　　善玉见他点头，顿时心中一喜，忙颠颠地去端了甜汤来，掀开盖子却觉得汤盅触手微凉，她低下头舀了半勺一尝，眉心就是一蹙，“你等等，我去唤人来热热。”　　　　凉欢却忽的伸出手牵住她的衣摆，“没事的，往日我也喜欢摆凉了再喝的。”　　　　善玉还欲再争，他已经接过汤盅用玉勺搅了搅里头的红豆小藕圆，低头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总觉得好似有哪里不太对劲，方才那勺子……　　　　脊背有些微微酥麻，她忙四下顾盼着，想找些话来讲，于是便清了清嗓子小声嘟哝了句，“昨夜我、我不是有意的，那酒喝下去直叫人脑门发热，我一时没控制住，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当着两国君臣，不知多少双眼睛啊，想着想着，她就懊恼地想去刨墙。　　　　凉欢执着玉勺的手一顿，轻轻看过来，墨黑眸子里像是蕴着一汪碧波，微微漾着浅淡柔和的光，“此生能遇上一个愿意为了自己冲冠一怒的人，我心里不知多感激上苍垂怜。”　　　　善玉一怔，心底忽如春暖花开，不消片刻耳廓就红了个透。　　　　有红豆香甜味道在空气里悄悄漫开，有和煦温热阳光自窗棂里静静倾洒进来，偌大棠欢宫里一时只叫人觉得暖香盈盈，暖意融融的。　　　　锦瑟扣门进来，见到凉欢正喝着甜汤，一时只疑心自己眼花，六年来还是头一遭见到殿下肯这样认认真真地用早膳呢！　　　　他们殿下啊，喝起苦涩汤药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干净利落毫不含糊，反倒是每每叫他用膳都要好一番劝诱催磨，从前棠欢宫里不知换过多少厨子，都没有使得情况有什么起色，原来问题是出在伺候的人身上么……　　　　锦瑟顿时觉得胸口好痛，却又不得不服，还是夫人手段高明啊。　　　　“夫人，欢露池已经收拾妥当了。”　　　　善玉反应了好半天，欢露池是甚么？不是让他们去备热水吗？木桶呢？　　　　锦瑟见她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迷茫二字，不由得抽了抽嘴角道，“夫人，欢露池就是棠欢宫后头新砌的温泉浴池，是殿下平日沐浴的地方。”　　　　呃……　　　　该说点什么来缓解这一刻的尴尬呢？　　　　善玉摸了摸鼻子，刚要开口，就见凉欢仰起头将碗里的甜汤喝尽了搁在一旁，随后转过头来，朝她微微勾了勾手指。　　　　候在下头的锦瑟只瞧见夫人听话地挨了过去，任由自家殿下在她耳边不知低喃了句什么，忽的一下子目露惊悚，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善玉目光复杂内心交战了好半晌，才脸色十分悲壮地复又朝他走了过去，下一刻，竟不由分说地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于是，这一天整个棠欢宫的宫人都见到了这令人终身难忘的一幕……　　　　那面容秀绝似清风明月一般的女子怀里横抱着清雅出尘若空谷幽兰一般的男子，目不斜视不急不缓地一路走着，女子双颊生嫣，男子俊颜微赧。　　　　天这么蓝，水这么清，画面这么美。　　　　但是——　　　　那女子怀里的抱着的是陈国无上尊贵的长皇子殿下啊……　　　　是打个喷嚏整个陈国上下都要抖上三抖的长皇子殿下啊……　　　　一时之间，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在陈国皇宫里不胫而走，而后插上翅膀，头也不回地冲出皇宫，冲向全城百姓。　　　　彼时，女皇正在淑贵君宫里受宠若惊地喝着贵君亲手煮的茶水，就见一位宫人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三言两语没几句，陈国英明神武的陛下噗的一口茶水尽数喷出，扑了那宫人一脸一身。　　　　彼时，殷大人正在自家饭厅里悠哉悠哉地享用正君亲手炖的补气养神爱心汤，就见宝珠二人惊魂未定地冲了进来，语无伦次没几句，一向自诩见惯大风大浪的殷大人噗的一口汤水尽数喷出，浇了两位女儿一脸一身。　　　　彼时，太女渊正在床榻上精神不济地喝着韩川亲手熬的伤风药水，就见高大人魂不附体地冲进来，张口结舌没几句，本来已然心如死灰的太女殿下噗的一口药水尽数喷出，淋了高大人一脸一身。她抬起袖子一抹脸，而后眼露凶光，咬牙切齿地冲韩川张牙舞爪道，“扶我起来，我还能再战。”　　　　……　　　　而此时此刻自顾尚不暇的殷善玉，瑟缩在欢露池边上的小角落里，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襟，正满面惊恐地看着池子以及刚入池子就突然化身为神色惑人的水妖一般的萧凉欢，脑袋里已经轰地一声变成一团浆糊，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在这儿？我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