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竟天明。 韩川见自家主子自宴散后便不知踪影,找遍了皇宫上下,终于在棠欢宫不远处的八角琉璃亭里寻到了她。琉璃亭幽幽立于抚仙湖中央,夜半时分寒意涔涔,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融在浓浓夜色中,不知伫立了多久,那背影沉默而倔强,却分明透着些萧索悲凉。 她抿了抿唇,终是踏着石阶朝亭中走去,在她身后涩声呼喊,“殿下……” 夏侯渊置若罔闻,依旧沉默着,似是深陷在一段隔世经年的往事里,久久不能自拔,脸色竟是难得的深沉凝重。 她本就生的五官分明,眉目凌厉,不笑时就显得愈发庄严肃穆不怒自威了,此时那双仿佛可以穿透一切的冷淡眼眸中隐隐绰绰地笼着一层烟雾,遮掩住了所有的神思心绪,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极缓极长地吁了一口气。 抬起头的瞬间,眸底有浮光掠过。 她说,韩川,此刻若醉得不省人事的人是我该有多好? 有些时候神思清明,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偌大的棠欢宫此时倒映在她眼前的抚仙湖之上,好似近在咫尺般唾手可得,却又似镜花水月般遥远虚妄,背在身后的手几不可见地微微一动,复又慢慢握紧,“终是,迟了。” 韩川忽觉揪心,蹙了眉,忍不住开口道,“既然如此,殿下当日又为何……” 夏侯渊垂了眸,忽的自嘲一笑,“那时候啊,我既隐隐希冀他能忘了过去,与我回到齐国重新开始,又时时后怕他终有一日会后悔,会怨我以此要挟,会……记恨于我,到那时我又将如何自处?” “可当时情形之下,殿下对您只会心存感激,又何来怨恨之说呢?” 夏侯渊只一味摇头,半是怅然半是苦涩道,“感情一事,若掺杂了感激反而更为麻烦,就算他不怨我乘人之危,可眼见他日渐憔悴郁郁寡欢,我又何尝能原谅我自己呢?” 韩川也沉默了,她陪在她身边多年,却从未见她露出过这样迷茫挣扎的一面,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夏侯渊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最后望了眼远处静谧安宁的棠欢宫,喃喃道,“他选在这个时候成婚,我本还心存一丝侥幸,若不是今日亲眼看到他眼中那专注得好似旁若无人的情意……即便旁人不以为意,可知他如我,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便是当日对着那人,他又何曾显露得这样明目张胆肆无忌惮过?” “兴许我本就不该来这一趟,这样还能给自己留个美好的臆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得明明白白,醒得透透彻彻,半点牵挂惦念也不得留下。” 她说,韩川,我不过是……心有不甘。 真的,好不甘心啊…… 翌日拂晓。 善玉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欲裂,她睁开眼却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卧房,不由脸色一变,然而随着昨夜记忆如潮水般忽而涌来,她渐渐回想起自己趁着酒劲都做了哪些惊世骇俗之举,顿时吓得浑身都冒起了冷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显然已经完全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凉欢昨夜照看了她一夜,后来倦怠了,便也上床挨着她入睡,此刻她倏然惊坐起,他便也嘤咛一声要悠悠转醒,善玉这才意识到身侧有人,入目是凉欢疲累的睡颜,不由暗暗自责地想昨夜他定也被她搅得没休息好,忙又重新躺了回去,迷迷糊糊地将人重新搂回怀里,轻柔地拍了拍。 罢了,事情既已发生,想得再多恐也无济于事了,不如养足了精神,也好面对接下来未知的艰难啊。 正意识朦胧着,忽然觉得怀里的人浑身剧烈的一哆嗦,接着便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眉头紧紧地蹙着,眼睫剧烈地上下颤动着,上唇死死地咬住下唇,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隐忍,不一会儿眼角竟淌出泪来,在绣着精美纹样的绫缎枕面上徐徐晕开一片。 善玉心知他定是被被可怕的噩梦魇住了,忙起身急急地摇了摇他,担忧地出声唤道,“凉欢,你没事吧?” 他还是深陷其中不得自拔,双手紧紧地揪住自己衣襟,好似痛得极了,整个人翻了身面朝里侧蜷缩了起来,额头已然冷汗涔涔,看他这样难受,她只觉得心下方寸大乱,急得如同那热锅上的蚂蚁…… 这可如、如何是好?现在去寻太医么,可这皇宫那么大,太医院具体在什么方位她也不甚清楚。 此时此景下,唯一能帮他的人就是自己了,善玉遂深呼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慌,不要乱,她试着伸出手将那兀自颤抖不已的纤弱身躯再次圈入怀中,感受到他背上已被冷汗浸得湿透,透过她胸前的单衣泛着些许凉意,可她却更加神色毅然地牢牢地密不可分地抱紧他,用自己身上的温度去暖和他,而后捋开他鬓边微潮的乱发,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凉欢?你能听得到吗?是我,我是善玉啊!” 怀里的人好似有片刻的僵硬,接着那不可抑制的剧烈颤抖便渐渐消缓了下去,善玉忙伸出手一边在他背后带着安抚意味地连连轻拍着,一边低低地呢喃着,“你不要怕,我在这里,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说罢,还满眼温存地在他紧皱的眉间轻轻落下一吻,接着是紧闭的双眼,紧抿的双唇,她不停地重复着亲吻的动作,直到那剧烈的颤抖慢慢地趋于平静,他的身子逐渐放松下来,有些脱力地倚在她怀里,许久之后终于又沉沉睡去,她一直高悬着的心这才缓缓落了地。 心神一松,方才察觉到那宿醉过后本就酸软不已的四肢此刻又更筋疲力竭了几分,一时之间她竟觉得有些力不逮心,却还是咬了咬牙,试着换了个姿势,让他的头得以枕在她肩上,身体也更舒适地靠在她胸口。 凉欢一直紧紧绞着的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面容又恢复了从前的静谧平和,只经此一闹,善玉倒是毫无睡意了。 她的目光逡巡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只觉得眼前锦幔珠帘、云窗霞户,处处精雕细琢,堂皇富丽,无不美轮美奂,穷极纨丽,却终究叫人心底难以升起欢喜之意,反倒是像一个高大华美的牢笼,将人困在里头身不由己脱逃不得。这一刻她心底那些隐隐绰绰的仓惶惊恐忽而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密密匝匝的心疼。 目光重又回到他的脸庞,那眉那眼那鼻那唇,忽然间在她眼前变得如此明晰而深刻。她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虽然她依旧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他在芸芸众生茫茫人海中选择牵起她的手。 在这样耀眼夺目的他面前,她是那样渺小黯淡而又微不足道,可是当那些光芒褪去后,他的脆弱他的坚强他的隐忍他的伤痛却只会让他显得更真实更美好,美好的让她心生惭意却再不愿放手。 就在这一刻,善玉的胸臆间竟翻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动,想要变得更强大更可靠,强大到可以将一个人完全纳入羽翼…… 免他惊,免他苦,免他四下流离,免他无枝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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