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蓁觉得自己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 做太子太傅,穿学士官服,去东宫,给太子讲学,跟孟纤纤聊天,哪一样,都觉得混乱不堪,难以继续。 那日在书斋,恍若梦一场。那个人有种魔力,或是温柔如水,善解人意,或是赖皮涎脸,不知廉耻,或是恶语相向,强词夺理,总之,百变郎君,各种门道,却总是能够让她暂时忘记一切的不妥,掉入他的迷魂陷阱里。就说那日,她都被生吞活剥了,还一副迷迷糊糊的模状,被他抱在怀里哄。关键是,她自我感觉还好,自以为脑子很清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换了一身衣裳,出门回到天光日头下,被那明晃晃的夏日阳光一照,才发现荒唐无比,不可理喻。 出了书斋门,就看见门口廊靠上放着那个熟悉的红木食盘,金镶玉的小汤碗,晶莹剔透的银耳羹。一份精致的消暑吃食,是有人锲而不舍,雷打不动的坚持。 抬头四顾,却没见着人。 只有鹿鸣一张黑脸赔笑,看不出究竟,却又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过花庭,出院门,就跟孟纤纤撞了个正面。太子妃娘娘绞着手,咬着唇,红着眼,将她堵在门口,用一种正宫娘娘的气势,以及一种看狐狸精的神色,看了她足足半柱□□夫,然后,却又什么也没有说,拂袖扭头走了。 苏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她知道,她跟孟纤纤之间的友谊,到此为止了。 看着孟纤纤的背影,苏蓁竟觉得那种藏于衣裳之下的骨肉酸疼,还有腿上那些未来得及清理的黏糊感觉,异常的清晰。 她居然是这样的人!抢别人的丈夫,睡别人的男人…… 第二日,苏蓁就进宫,求见宣和帝。她连辞呈奏疏也懒得写了,直接上崇政殿去,在西侧御书房的高阶下候着,执意要求见皇帝。 好在大兴的文官有面圣直谏之权,太子太傅品级又不低,她在那门口白玉栏杆青石地面的烈日阴影下杵着,也无人拦她轰她。等了个把时辰,进进出出了一杆子朝中重臣,皇帝也就召了她进殿说话。 事后想来,苏蓁觉得自己也算是胆儿肥的了。皇帝见了她,还浮了些和颜悦色,与寒暄了一句天气真热啊,她却板着脸色,凝着眉目,膝盖落地,把殿中地板跪得“咚”地作响,然后开门见山直陈到,太子太傅这份差事,微臣不做了。 不是“不想做了”,不是“不愿做了”,不是“能不能不做了”,就是“不做了”。简单,干脆,在天王老子面前也这么强硬,没得丝毫商量余地。 皇帝听得一怔,抬眼打量她少许,又是一怔,再眯眼笑着问她,是不是近来太子顽劣,惹你生气了? 一副慈爱模样,大有要把太子视为黄毛小儿来训斥,且又把她视作娇娇宠儿来诓哄的意思。 “太子殿下很好。”苏蓁摇头,否认。心中却不免腹诽,岂是顽劣二字能够形容。可又不觉低头下去,实在是觉得,皇帝的好脾气,她有些消受不起。 “那为何……”宣和帝倒是颇有些耐心,也颇有些兴致。目光闪亮,昭示着一种刨根问底的八卦心情。 “太子聪慧勤奋,学业精进,经史子集,圣贤之书,已在腹中。但初涉国事,还需研习观摩,旁人点拨教导,然而,微臣不谙朝政,遂觉力不从心,深感惶恐,不敢再言师。”这是苏蓁来时就想好的说辞。说的,也是实话。她至多也就是讲讲经史,说说圣贤,于那朝堂玄机,却是不敢乱作师傅的。从长远计,也的确需要给元重九再寻一位深谙朝政之人,从旁指点。 当然,苏蓁也知道自己有些鬼扯,太子太傅岂能是轻易替换的?皇帝的主意也岂能是她三言两语就能左右的?既然当初硬扶她坐到了这个位置上,那就是放心把太子交给她折腾的意思。她不知道皇帝对她的信心从何而来,但是,多少还是能理解让她一无根基无城府的小女子做储君之师的妙处——虽不见得能教好,但至少教不坏。可能,在天子看来,储君应该多读些圣贤忠厚之书,而不是急于跟着那些老油子,学些老成圆滑之道。 所以,她话虽出口,其实却没抱什么希望。可明知皇帝不会轻易允了她的请求,却又抱着死磕到底的心思,准备持久作战。因为,除了面圣辞官,她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能够迅速地撂摊子。 然而,出乎意料,皇帝凝神看了她少息,竟爽快地点头允了。又低头将手中的一册奏折扫视两眼,往案头一扔,顺口给她派了一个新差使: “也罢,秘阁奏疏说,里面的藏书陈放经年,杂乱腐朽,需要翰林重新编撰整理。你就去秘阁校书吧。” 不说罢官,只差她到秘阁去做事,却正中苏蓁下怀。她不就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以不用直面东宫的人和事吗? 刚好,凑巧。 她这厢急于摆脱眼前的困境,秘阁那厢就需要通晓之人去校书,那奏疏递到御案之时,恰是她进御书房叩头觐见之时,岂不是冥冥之中有天意?亦或是天子目光如炬,看穿了她的一切幽暗心思? 苏蓁脑中飞快转了两转,低眉顺目之际,眼神余光还是觑了觑皇帝的神色,见那天子眉目平静,神色如常,随口应下的允诺,顺口安排的差事,也像是深思熟虑过后的抉择。 她便赶紧磕头谢恩,领了这份新差事,就想生怕皇帝反悔似的。 天意迷离,帝心难测,她只管眼前能遂愿就好。 于是,出了崇政殿,就赶去翰林院办交涉,然后,直奔内苑秘阁上任去了。 ∝ 一日之间,太子太傅的上差地点就挪了个地方,从东府书房搬到了内廷秘阁,分内职责,也从训导太子变成了翰林编修,虽未见罢官免职的正式诏令,但是,众人皆知,苏大人又被打回原型了——可不,在做太子太傅之前,她就是文华阁的一名小小翰林编修啊。说不定,这太子太傅,要换人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家上次被打入天牢,都还官复原职了,这一次,只是换个差使而已,难说。 遂一日之间,内宫外朝,眼尖的,耳灵的,都在明里暗里地揣测议论这桩变动。 最后一个知道的,是太子殿下。 因为,没有人来通知他。准确地说,是没有人来“正式”通知他。 其实,那日晚些时候,耳尖的鹿鸣就风闻了从内廷里传来的小道消息,惊得五脏六腑都在颤,太子跟苏大人的交情究竟深到什么程度,他应该说是这世间知晓得最清楚的人,遂觉得这事情太不应该,可本着自己是太子的一只顺风耳的本职,便本能地急急赶到太子面前去禀报,话到嘴边时,又见着太子爷散靠在凭几上,一副眉目笼烟似笑非笑的花痴样,八成还在回味昨天的事情,稍带着看他这个受气包的眼神,都格外的和气。鹿鸣竟觉得心生感动,继而……于心不忍,便把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下去了。他想着,反正,这么大的事情,即便他不说,苏大人也会亲自来给太子讲吧。 也许,今日晚些时候就会来,今日不来,明日也会来。 所以,还是不要多嘴了吧。因为,在太子爷眼中,禀报坏消息的人,跟坏消息一样,可恶,欠揍。 这就是小鹿公公的小算盘。 哪知苏大人夜里一直没有来,也没有使人过来。到了第二日,逢双讲学,太子殿下起了个大早,还特意穿戴整饰了一番,便喜滋滋地去了书房,坐到那讲习的案桌旁,等人。 鹿鸣在门边,觑着里面那位尚被蒙在鼓里的太子殿下,锦衣玉冠,丰神俊朗,腰板挺直,低头翻书,勤奋好学,人模人样,可实际上,那不时从书册上移开的眼神,内涵丰富,意味深长…… 人逢喜事精神爽,孔雀逢春,浑身都会发光。虽然,本尊修养使然,已经在极力收敛了,可是,鹿鸣眼睛亮,自然看得清楚。 所以,那实话,他就更说不出口了。 只有在门口抬头望天,心里暗暗祈祷:苏大人等下良心发现,会亲自来解释情况——按常理,应该会的。太子太傅忽然调职,应该给东宫一个交代。 然而,他的祈祷,估计老天爷没听见。一直到日上三竿,都没有人来。 太子等得不耐,扬声问他:“鹿鸣,太傅今日怎么还没来?” “……”鹿鸣答不出。 “她今日有事吗?”屋里的人顿了顿,按捺着平和声线,一副好脾气。 “……”鹿鸣还是不说话,既不想扫兴,又不想欺瞒。 “她有派人过来吗?” “……”鹿鸣仍是憋一脸,却不说一字。 “问你话呢,进来!”元重九见他那堵一肚子话在嘴边的小媳妇儿样,终是恼了,暴呵一声,将鹿鸣给喊进殿去。 太子恢复了威严的本性,鹿鸣也就恢复了狗腿的属性,脚下扑抢,连滚带爬地,来到殿室中央,膝盖一软,瘫跪到地上。 元重九见状,大约也知道有隐情,也就不与鹿鸣多废话,只横眉竖目将他盯看着,等着他自行交代。 鹿鸣无奈,只得一五一十,说了实情。 然后,他就匍匐在地,缩成一团,等着太子的拳脚。可能,是一拳将他揍成麻袋,或者,是一脚踢飞到墙角。按照以往的经验,禀报坏消息的结果,通常就是这样的,况且这次,还要加上一条知情不报,拖延一夜的罪状。 哪知,鹿鸣等了半响,把眼前不远处地毯上的缠枝花样数了几遍,却不见动静。 这才抬眼,偷偷去看。破天荒地,见着太子的发怒,前所未有的怪状:眼中流光凝住,温柔视线中带些凌厉冰碴,眉峰微锁,眉尾却带一丝儿飞扬,面色微沉,嘴角却按捺不住一丝儿笑意,半喜,半怒,半痴,半癫,既有些恼意,又有些骄气。仿佛像一头被挑逗的狮子,下一瞬就要跳起来咬人,或者是……撒娇。 流风回雪,不掩风情。 鹿鸣赶紧将头低下,心道一声非礼勿视。 突听得衣料窸窣,脚步生风,太子已从座上起身,从他身边经过,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责怪: “果然是个不负责任的。” 那情人间打情骂俏般的低迷声线,听得鹿鸣浑身寒毛直竖,继而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心中哀叹,太子殿下这样训人,比拳脚加诸于身,还叫人难以消受。 等那个矫捷身影快步出门了,他才反应过来,这话,应该不是在说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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