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孟纤纤端着银耳羹,直腰俏立,侧耳等着里头的应答。碗中晶莹的羹汤,在微微荡漾。新为人妇,高高挽起的云鬓,越发显出长眉妙目,眼中的波光,亦有细微荡漾。 室内,茵褥地席上,人影交缠,元重九重重地抽了一口气。他已经见惯不惊了,每次想要一头扎进温柔乡,都要被打断。 可他就那么压着身躯下的软弹,很是留恋,懒得动弹。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天塌下来,他都不想动了。 “快起来!”苏蓁却被孟纤纤的脆丽声音,惊得寒毛直竖,大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自惭形秽。 “……”元重九埋着脸,含糊应了一声,且还四肢伸展,将她缠住,像个没吃够糖的孩子一般,抱着她扭动。 苏蓁侧耳细听,才辨析出他是在说“不”。她又急又气,心道,这人犯轴的时候,真是不可理喻,便又说:“那你松手,让我起来!” “不!”儿郎还是一声撒娇,大约是觉得每次刚一衔到嘴边,就要他松口,实在是想不通,气不过。 “行!那就这样让你的新婚妻子进来吧。”苏蓁点点头,说得直白,赤.裸,而通透。 如果他不怕,她也可以豁得出去。彻彻底底的,破罐子摔成碎瓦片,不剩半点遮掩。 元重九抬头,看了看女郎卓绝的眼神,这才悻悻地松了劲,放开她,起身坐好。 孟纤纤进来时,看见的是满室静好,室中两人隔着书案,正襟危坐,案上一本翻到中页的书册,仿佛是时光停驻在了讲习正酣时。 只是,太子殿下却绷着一张黑脸,不怎么给她面子: “把银耳羹搁在那边,就退下吧,以后,也不要送了。”黑脸郎君朝着窗下的几案支了支下巴,示意她将手中的托盘放过去,又随性地要打发她走。 “不,我想找苏姐姐说话!”孟纤纤面上含笑,不急不恼,仿佛看不懂脸色,听不懂人话,却又拗着一股子劲,稳稳地端着盛碗的托盘,稳稳地立在室中央。 “……”太子殿下的眉毛就挑得更高了,他本想适当用点自己的权威,将这个硬塞来的媳妇当个小丫头支使支使算了,在他眼里,孟纤纤也就是个小丫头,可能是心窍不通,也可能是暗藏心机,不过,是怎样都没关系,只要相安无事,不给他找麻烦。 哪知,牛刀小试,竟冷不丁碰到一块硬石头。 正想着要不要出言教训一下这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让她把“苏姐姐”这个乱套的称呼改一改,对面那个苏姐姐却抢先发话了: “我也想跟纤纤说说话。” 苏蓁笑着说来,不称太子妃娘娘,依然用着旧称,俨然一对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太子殿下看着苏蓁,见她眉眼喜悦,笑得竟不像有假,且还挂一脸要他回避的期待;又转头看向室中央,孟纤纤那两道热情地注视他的目光,亦让他如坐针毡。 他终是吞了未出口的训导,歪了歪嘴角,从茵褥上起身来。 就这样,两个女人,只用目光,就将太子殿下驱逐出书斋去了。 室中只剩了两个女人,微妙而尴尬的关系,本来会是很难堪的面对,然而,有些人,似乎天生少根筋。 “我知道,小九哥哥喜欢你!”孟纤纤径直行过来,搁下银耳羹,径直在苏蓁对面坐下,然后,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切中要害。 红木托盘搁至书案,木器之间撞击,发出沉沉微声,苏蓁垂眸,看见白玉碗中羹汤起波澜,再抬眸,直视孟纤纤眼中的波澜。 “嗯。”她微微点头,就那么简洁而清晰地答到,不回避,不辩驳。 “我还知道,你也喜欢他!”孟纤纤继续发难。昔日的憨傻而懵懂的少女,仿佛已经醍醐灌顶,心智全开。 “……嗯。”苏蓁顿了顿,终是再次点头应了。她决定,勇敢、坦白地直面这来势汹汹的兴师问罪。 “可是,却是我,嫁给了他!”孟纤纤微微凝目,一句转折,咄咄逼人,既有胜利者的姿态,且又有失落者的辛酸与愤怒。 “嗯,恭喜你。”苏蓁继续笑说。笑颜如花,凝在脸上,脑中放空,心中放稳,不作任何痛苦挣扎。是啊,除了就事论事地道声喜,她不知道,该说点其他什么。 孟纤纤似是吃惊她的反应,怔了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沉吟少息,才又继续打开话匣子: “皇帝陛下召见我,果真如你所说,他要给我蜀国公主的封号,还要给我寻一个夫君。他问我,想找个什么样人作夫君,我就说,我想嫁给像小九哥哥那样的人……我也就是把心里的想法说了说,哪知竟遂了愿,你会埋怨我吗?苏姐姐……” 纯真而炙热的心思,做了让你觉得不痛快的事情,却又攀着来直问你,会不会怪她。苏蓁就着实不知该如何答了,索性吃东西,桌上的银耳羹汤,晶莹剔透,冰凉正好,她也有些口渴了,遂自顾端起来,开吃。 不过,孟纤纤也无意听她回答,似乎,倾诉的欲望更强烈些,那刚一新婚就被冷落的人,所经受的煎熬,也不会轻,见她双手十指不觉扣上书案边缘,又起了绵长的絮叨: “其实,在我心里,很多事都想得明白的。在龙泉山时,很小的时候,我就懂得,如果我显得很蠢笨,脑子不好使,姆妈和叔叔就不会觉得我是个威胁和麻烦,就会多容我一些,多留我几天,就这样,装疯卖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长日久,心里边也有些模糊,竟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个傻子了,成日浑浑噩噩的,后来,见着你和小九哥哥,你们把我当成一个懵懂的小孩子,对我很照顾,我也乐得就那样,再后来,来大梁城的路上,你给我讲了那么多书,我又觉得,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突然间醒了过来,又懂得了更多的一些道理…… 苏蓁听得有些恍然,又思及那蜀地之时的过往,赶紧几口冰凉的银耳汤下腹,镇一镇心中的惊骇与惆怅。 “是你教我的,要明白自己的喜欢,自己的想要,要循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事。所以,皇帝陛下问我喜欢谁时,我自然是说小九哥哥啦……我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的人,除了相貌好,性子也好,你们都说他急躁,说他粗蛮,其实,才不是呢,你看他,明明不喜欢我,可是,在我缠着他时,他虽没什么耐心,却从来不会对我有粗鲁之举,因为,在他心底,是懂得尊重人,怜惜人的,即便是觉得我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这样的人,你叫我如何不喜欢他,我心里长出一种执念,就是想要嫁给他,想要天天都看到他,一辈子都在他身边……可是,我知道,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你给我讲过农夫和蛇,好心的农夫救了蛇,却反过来被蛇咬伤了。我就是那条忘恩负义的蛇,对吗?苏姐姐?” 一番婉转肺腑,一声“苏姐姐”,苏蓁听得心中软塌塌的,不觉哑着声音,脱口答她: “不怪你。” 苏蓁是真的宽容,天地不仁,造化弄人,都是命运的棋子,谁有能指责谁,多一点?反倒是她,跟元重九顶着师徒的面皮,暗通款曲,比起人家现在是正牌夫妻的关系,更像是背德之举了。 “那……我还能叫你姐姐吗?”孟纤纤又问。眉色间有种如释重负。 “能。”苏蓁点头。心道,这辈子都能。也罢,反正都是她的负债。 “那……你能不能帮我,让小九哥哥也喜欢我?”孟纤纤偏了偏头,脸上笑颜渐盛,稚气渐浓,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憨傻小儿的模状,却是无比的直接,直指心中所欲,旁若无人。 不能! 苏蓁心中本能地喊话。她的小性子,觉得很别扭,帮着别的女人,去攻心自己喜欢的人,这算什么?然而,她的深明大义,知书达理,却又让她压下这种小气的本能,竟寻思着,该如何指点孟纤纤几句: “正如你说,太子殿下看起来凶,其实心地很善的,要跟他好好相处,其实不难。夫妻融洽之道,在于趣味相投。他不喜的东西,你别去触犯,他喜欢的东西,你也试着去喜欢,或是处处替他想着,便是个好法子。比如,他不喜那些繁文缛节的宫宴与交游,你就别硬拉着他去,若是非去不可的,你就多替他担待些,还有,储君最忌私交朝臣,你就别去掺和,当然,宫里的嫔妃娘娘们,还有京中的诰命夫人们,却是需要你来打点的……” 苏蓁心中思索,东宫的人,都是一根藤上的蚂蚱,索性就把该点拨的,一并说了。又有些像个长姐,指点那新出阁的妹妹,一边想,一边说,渐渐竟沉浸到自己的言语中去了: “饮食起居方面,他不喜重色的服饰,但喜洁净,不喜欢熏香,但喜挂玉佩,饮食上,他不喜欢吃甜食,像今日的银耳羹,就过甜了一些,不过,宫里的膳食口味通常过于清淡,若是偶尔给他备些重味的吃食,他想必会喜欢……虽然他平日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可似乎又有些幼时便起的梦魇,上阵杀敌都英勇无畏的人,却又怕些无足的小虫,所以,你只需记住,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在私底下,未尝不愿做个任性的小孩子,你若能懂他,容他,护他,而不是一味地向他索求,他自然也会觉得你亲近……” 苏蓁说着,不觉眯眼,迷迷视线,越过纤纤的肩头,与室中洒落的阳光交汇,心中亦似有些阳光般的璀璨光点洒落,激得浑身痒痒的,又懒懒的,是一种暖暖的惆怅。曾几何时,她将他的习性,都已经了如指掌,烂熟于心,做到脱口而出了。 再穿越满室光辉,往那东窗外一看,虚掩的窗户外,一抹笔直的人影,看不全整个身形,却看得清楚是谁,束发的玉冠,剑眉下的漆眸,白衣上的青衿,腰带上的玉佩,从上到下,被窗扇边框一框,如那画中人,露出半个挺拔而俊俏的身形来,且那眉目神情,专注而惊讶,一动不动地,正将她凝视着,竖耳倾听。 许是听见了。 苏蓁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一声不好,自己这番剖心剖肝的,比当面表白还难为情。不过,她很快又释然,无所谓了,自己的心思,也没什么好隐藏的,听见就听见吧。 继而垂睫,低头。任由纤纤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回味,任由室中光影流转,时光停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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