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0日那天,气温骤降,早晨六点的实时温度只有8℃,阴雨天。 珺雅艰难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把正在响铃的闹钟关掉,然后又缩回去赖了五分钟。 五分钟后她充满怨念地从床上下来,拉开窗帘一看,外面天色还是黑的,只有楼下卖豆浆油条的早餐店亮了灯。 她最近很羡慕张雾的生活,他去禾风的次数很少,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工作也可以在家进行。这在寒冷的冬天里绝对是一项完美福利。 她和张雾之间的相处又更随意了些,这种随意体现在珺雅邀请张雾“共进晚餐”的同时也会邀请他饭后把碗洗了,而且她对于张雾不时出现的情绪也不再感到害怕。 她上班去了。 可是那天对于张雾来说注定是不能平静的一天。 他准备到禾风小憩去,因为前两天何锐告诉他有个投资商有意向投资民宿,希望他们能拿出一套经营管理方案出来。何锐在电话里大致说了一下自己对禾风未来发展的构想,其实早在年初的时候他就陆续和张雾提过,他希望禾风能做大而不是把更多的土地浪费在那片不值钱的禾田上。张雾不同意,他明确地和何锐表明过自己的态度,他不会动那片禾田,除非禾风小憩不再是他说了算。 张雾又坐上了那趟前往禾风小憩的公交车。这时候是上午十点,天空依旧灰蒙蒙的,马路上到处湿漉漉,湿冷的空气像恶作剧的小孩钻得到处都是。 张雾裹紧大衣的领口坐到后排靠窗的位置,他现在有些畏寒,手脚也总是处在冰冷的状态。虽然公交车的地板上也是湿漉漉的,不过好在这个点坐车的人很少,他上车的时候只有三个人,过了两站将要驶出城区时又有个女人上车了。她胸前背着个孩子,右手提着个洗白漏洞的牛仔布包,左手拎着把印着“邮政储蓄”绿色字样的雨伞。 上车的时候怀里的孩子正在熟睡,女人把布袋放在地板上,整个身子靠在收费箱一侧,左手边拿着伞边抓住扶杆,右手勉强地伸进黑色棉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元钱塞进入费口。 她再次提起包小心翼翼地往车里走,司机抬头看着内后视镜里的女人慢慢走着,他有点不耐烦,但没有启动车辆。 女人在最后一个“爱心专座”上坐下,屁股还没落座,公交车突然就启动了。她一下子没站稳,手里的包突然被甩出去,两只手慌乱中乱抓着座椅。 就隔着一块挡板坐在后面的张雾手长一把抓住了女人背上的背带,司机也紧急刹了车。 “你快点坐下哇!”司机回头喝斥她,“这样很危险知道哇”! 女人吓得连忙“好啊好啊”地坐到座位上,连甩出去的包都没来得及捡回来。前面坐的几个乘客回头看了一下,车子开动,他们又把头转了回去。 张雾放开女人的背带,好在怀里的孩子没有因为这场“意外”醒来。 “谢谢你啊……”女人回过头对张雾小声连连说。 张雾笑了笑,从座位上起来走下去把刚才差点甩到后门禁止站立区的包提回来放到女人脚边。 “谢谢你谢谢你……”女人不住弓着腰朝张雾道谢,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司机又看了一眼后视镜,然后加踩油门,车子一溜烟过了出城区的最后一个红绿灯路口。 车子里恢复了潮湿的安静,车窗外依旧是灰蒙蒙的天气,老旧低矮的民房在烟雨的初冬里就像画家笔下的山水写意画。 张雾依旧塞着耳机听音乐,但是这次去禾风却不像上次同珺雅一起时那么轻松。他能预感到他会和何锐吵起来,他们对于禾风的经营和发展方向老早就出现了分歧,而且这种分歧是不可调和的,所以他预感他们会吵架。这甚至不是预感,是计划。 他闭上眼睛,想要暂时忘却这不愉快的想象。 孩子醒了。 他从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醒来,开始扒拉着小手哭闹。女人抱着她轻轻拍着哄,但是婴儿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哭越大声。驶出城区后,车上的乘客更少了,加上张雾和抱孩子的女人,只有五个人。 潮湿而空荡的车厢里,婴儿毫无章法肆意的哭声像一支烦躁喷雾,很快在寥寥几人的车厢里弥漫开来。 前面的三名乘客不耐烦地不时回头来看,他们的手脚都显得很不能安宁,其中有个中年男人盯着母子俩看了好久,几次欲言又止。司机又从后视镜看了一下,然后朝前面的黑色轿车连鸣了两声喇叭。 张雾调高了些音量,在这件事上,他对这对母子完全没有援助的能力。 正当他要从音乐盒子里选出一首能使人放松心境的音乐时,耳机里的音乐戛然而止,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没有备注的来电号码。 张雾盯着那个号码看了十几秒,这和他与珺雅、何瑞在3A09吃晚餐时接到的是同一个号码。 车厢里婴儿的哭声和手机铃声此起彼伏,使安静的冬天热闹不已。 中年男乘客忍不住猛搔了几下自己的头,他坐立不安的身体仿佛就想冲到张雾面前怒吼一声,“你他妈快接吧”! 张雾已经完全忽略了婴儿的哭声,他的脑子里只是在飞快地运转着思考一个给不出答案的问题,接还是不接? 响铃30秒,很快这个电话就要挂了。 他最后还是将手指划向绿色的接听键一边。 车上的乘客终于松了口气,他们此时感觉婴儿的哭声好像变小了,至少没有刚才听着那么让人心烦。 耳机里清晰地传来接通电话的声音。 邢丹的哭声。依旧是一听就使人觉得肝肠寸断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张雾没有出声,但也没有挂掉电话。 “雾……”电话那头传来邢丹哽咽和抽泣的声音,她试图克制哭声的做法使抽泣的声音更加清晰。 张雾僵硬地拿着手机,眼睛看着窗外的绵绵细雨。别人看起来他对这电话心不在焉,但其实邢丹的每一声抽泣都打在张雾的心头。 “雾,我想你……”邢丹终于暂时克制住哭声说出这句话,说完又哭了,哭得比刚才更加肝肠寸断。 张雾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下意识地将手机垂下使它远离自己的耳膜,仿佛那是会对他造成伤害的东西。但是没过几秒钟,手机又再次回到了耳边。 “我克制不住自己,我现在每天都在想你……”邢丹说,“我知道我不应该再打扰你的生活,也许你也已经喜欢上了别的女孩,但是……雾,我真的太想你了……” 她又哭得说不出话来。 张雾的手紧紧攥着手机,车厢里婴儿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他并不是因为缓解了伤心而停止哭泣,只是因为累了。邢丹的呼吸声则更加清楚地传入张雾的耳中。 “雾,我知道我现在的一切都是应得的。”邢丹又克制住了自己的哭声,“当初是我看错了人,所以现在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觉得自己真的太贱了……” 在张雾的印象里,邢丹的一切都是和美好挂钩的,她自己对自己的认识也从来都是这样。上天赋予了她超过大多数的美貌,温柔得人喜爱的性格,优于一般人的智力和家境,所以无论她处在什么环境下,总是散发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光芒。 邢丹从不会把自己和任何不好的字眼联系在一起,她是被众星围绕的女神,向来只有别人夸赞她的份,绝不会有人把“贱”字用在她身上,尤其让张雾想象不到的是,这话出自她自己的口中。 “你怎么了……”张雾语气冷冷地问了一句,他把头昂着,好像电话那边的人能够看见一样。 邢丹有一会儿不说话,但也没有挂掉电话。 “他是个伪君子。”邢丹带着些恨意说。 张雾没有再接着问。 “我完全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人……”邢丹抽泣着说,“他对我只是敷衍的虚情假意……” 说到这,邢丹语气哀伤起来,“现在,连敷衍也不用了……” 邢丹突然停了下来,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雾,我对不起你,是我辜负了你的感情。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恬不知耻地一再给你打电话,我也在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我想用理智来思考我们之间的事,可是每当我想起曾经的那些日子,我就无法用理智来克制自己的行为。我,我现在觉得自己是个被众叛亲离的人,我有钱可以买好的东西、漂亮的衣服,可我失去了最宝贵的情感……” “谢谢你啊,帅哥。” 公交车到了终点站前的“临江村”一站,抱着婴儿的母亲要下车了。这次她等车停稳了才站起来,又是一手拿着雨伞一手提着牛仔布袋。下车前她特意在张雾面前站定,对她笑着道了声谢。 张雾这才猛然从电话的哭泣中回过神来,连忙摘下耳机对这母亲友善地点了点头。 母亲背着已经停止哭泣的婴儿下了车,她很快地打开雨伞将自己和孩子遮蔽在风雨下,并有力地提着行李往通往村子的水泥小道上走去。 车上剩下的到终点站下车的男人终于松了口气。 张雾回过头来再次拿起手机时,不知道是自己不慎碰到了拒接键还是对方挂掉了电话,显示通话结束。 张雾握着手机地等了一会儿,但是邢丹没有再打来电话。这使一向敏感的不禁猜想,是否在刚才放下耳机到挂断电话的时间里,邢丹是否又说了什么比刚才更使他惊讶的话。如果她说了,是否是自己的没有反应刺激了她使她挂了电话? 手机在张雾的两手间不安地换来换去,然而终究没有任何动静。他翻开通话记录,点击邢丹拨来的电话号码,手指在号码上左右摇摆。 他看到了远处禾风小憩那座仿唐的阁楼,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差点要了性命的那场酒。 张雾将手指移开了,他的最后一丝犹豫被ICU里的痛苦消除。他将手机塞进裤兜中最深的地方,再次将视线移向窗外。 将近禾风小憩的景色越发荒凉,这是禾风一年中最冷淡的季节。也许正是因为生意冷清,“掌柜的”才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探讨”禾风的未来上。 稻田里只剩下一茬一茬的水稻头,霜色笼罩着枯黄的根和湿润的泥巴。 张雾在终点站下车了,出人意料的是,同车的中年男人也往通向禾风民宿的小路走去。张雾猜想他不是客人,因为他觉得像他这样的人绝不会在冬日里大老远跑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住宿。他应该是来找何锐的。 想到这里,张雾故意放慢了脚步让他先走。中年男人回头看了张雾一眼,似乎要张口问话,但见他突然停住脚步环视别的地方,于是点起一支烟撑着自己的大黑伞快步走了。他的脚步很快,一身标准的黑色正装配上一把大黑伞步履匆匆地往烟雨濛濛的树林里走去,从后面看去像是急着去赶一个葬礼。 张雾心里不好的预感更加明显了。 他走上通往民宿的栈道。这条栈道已经失去了夏日时的生机,湿漉漉地踩满了泥巴鞋印。三年前的冬天,他认识了一个中年女人,她让张雾称她珍姨。他们就站在现在张雾现在站着的位置望着眼前的一大片荒废的稻田,那时候也是寒冷的天气下着小雨。那时的张雾如死后初生,他的眼里没有任何生机,就像那片荒废的稻田。 珍姨就指着那片荒废的稻田对他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是诗人海子著名的诗句,张雾听了前面四个字就知道了。但他依旧木然地看着眼前衰败的景象,并且预测接下来她就会发表一长串的心灵鸡汤,因为几乎每个在张雾面前念过这几句诗的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享受的,语气也都是轻快而愉悦的。可他并不觉得这是一首使人充满希望的诗。 “你听过这几句诗吧?”珍姨笑着问张雾,“我问的是废话,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自问自答。 张雾不想接话,他那时候根本连人都不愿意看见。他答应珍姨一起出来走走,只是因为他害怕自己如果再继续一个人待下去会自寻短见,而珍姨在某些事的看法上又与他有种奇妙的默契,但他没有准备听谁说任何鸡汤。 “我觉得很多人都会认为这几句诗写的意境很美妙,‘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多么有诗情画意的生活。”珍姨脸上依然挂着和蔼的微笑,但那和那些向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人脸上的笑不同。 “但是海子没有过上这种生活,他给人们描绘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天,自己却在25岁的时候卧轨自杀了。”珍姨脸上的笑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叹息的凝重。 “海子在遗书上写着‘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教师,我叫查海生,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你知道吧?”她停下来问张雾,然后又自答道,“你肯定知道的”。 “海子在自杀前的那个星期五见到了他的初恋女友,那个时候这个女孩已经成家了。那天晚上海子喝了很多酒,多到他不知道自己说过了什么话,但他坚信自己说了很多伤害那个女孩子的话。他很内疚,无法原谅自己如此对待最爱的人。”珍姨说完了,她的脸上又恢复了亲切的微笑。 张雾没说话,他知道珍姨话里有话。 “如果你真的期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最好的办法不是喝酒,更不是卧轨。”她指着面前那片凄凉的稻田,“是将这片土地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就这样,张雾从珍姨手里以十分良心的价格租下了这片衰败的稻田。每年春天稻田里冒出的油绿油绿的禾苗,就像张雾心底一点一点滋生的新希望,一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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