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负

戴墨镜方便观察，顾亦蓝首先注意到搭在副驾驶靠背上的海军蓝双排扣风衣，衣领内的商标虽然被剪掉了，但根据战壕风的肩章和两侧掀扣翻盖衣袋这些设计细节，她一眼认出这是GIVENCHY的当季新款男装，粗略估计售价2万多，不由想到那位吐槽相亲男奇葩的顾客，假如和这位穿奢侈成衣的滴滴司机相亲，开三菱在她看来或许就没那么不上台面了。　　　　她屁股朝右侧小幅度挪了挪，用余光打量司机，一瞥便可下结论，高级脸，肩膀够宽，腿够长，天生的衣架子，适合大荧幕或在天桥走秀。　　　　以设计师的审美来说，这位滴滴司机宽眼距、高颧骨、方下颌，面部轮廓清晰，线条跌宕，五官硬朗，造就一种冷峻的矛盾冲突，偏又组合精妙，用行话形容，高级感需要一点点冷冽和疏离，但现实中这种厚嘴唇狭长眼睛的面相不讨喜，因为过于凌厉显得凶凶的，很难令人产生亲近感。　　　　顾亦蓝又悄悄挪回原来的位置，垂下眼睛不再偷窥。　　　　周辅秦腾出右手调整倒视镜的角度，不时瞄上一眼，留意后座不速之客的举动。　　　　突兀的口哨声响起，挺长的一段前奏。　　　　顾亦蓝翻包捞出手机接听，高山劈头盖脸问：“警察找你问话，你跑什么呀！？”　　　　“大家都让我跑，实际上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出了什么事”，顾亦蓝被吼懵了。　　　　高山最近被12.22大火案搞得焦头烂额，火气有点大，他长舒了口气，降低嗓门儿，“亦蓝我问你，冬至当天，你一直在服装店吗？”　　　　顾亦蓝觉得奇怪，冬至夜双子楼起火，她奋不顾身救火的英勇事迹传遍了西桥村，高山哥怎么毫不知情的样子，而且听语气好像很严重似的，不由老实答话，“是的，我从早上8点待到凌晨一点。”　　　　“你别挂手机，我传张照片给你，你看你认识他吗？”，高山把黄某的证件照用微信发过去。　　　　顾亦蓝点开新消息，查看图片，放大细细端详，隔了片刻，切换回通话，“认识，他叫黄什么来着，经常开一辆丰田霸道，一副黑社会老大的架势，上个月月底他带女朋友到我店里买衣服，听他和那个女孩对话我才知道他是双子楼工地的负责人。”　　　　高山轻蔑地哧了声，“他老婆孩子都有了，哪来的女朋友！”　　　　“啊！？”，顾亦蓝呆住，“我看他俩挺亲密的，那女孩管他叫亲爱的，姓黄的说等双子楼装潢好了，会帮女孩留一间商铺开咖啡馆，柳依也在，她表示羡慕，我表示嫉妒，但有人就住在罗马或者人家　　有快速通道，羡慕嫉妒恨没用。”　　　　座乘客快言快语，周辅秦看了眼倒视镜，凝神听她说的每一句话。　　　　“羡慕早了，双子楼烧透了”，高山笑了声，稍后恢复正经，“发生火灾那一天你见过黄某吗？”　　　　“见过”，顾亦蓝肯定说道，“晚上9点左右，双子楼的火越烧越旺，附近的人都在围观，有人说消防总队来了，正出动水炮控制火势，服装店外面吵吵闹闹的，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说糟糕，火烧过来了，我就抱着灭火器冲出去，听到有刹车声，下意识回头瞥了眼，黄某从跑车上下来，朝起火的方向直勾勾望了会儿，然后慌里慌张地上车，跟玩赛车游戏那样，轮胎摩擦着地面甩尾开跑了。”　　　　高山问：“你确定？”　　　　顾亦蓝：“我亲眼所见。”　　　　高山又问：“他开的什么车，车的颜色呢？”　　　　顾亦蓝回忆，“那晚他开了部保时捷跑车，至于型号和颜色——我们那片路灯坏了，我真没看清楚，更何况我注意力都在着火那边，所以……”　　　　高山叹气，“你们那边不仅路灯坏了，还没装电子眼，那么你说的话谁证明？”　　　　“蹬三轮车的东大爷可以证明”，无端受到怀疑，顾亦蓝有点不爽，“那天晚上东大爷蹬三轮捎人去货运站，路上差点儿被姓黄的跑车撞到，你不相信去问东大爷好了。”　　　　“好，我知道了”，高山顿了顿问：“我们派出所的民警找你，你为什么跑？”　　　　顾亦蓝吐槽，“你有职业病，非要问出我躲你们警察的动机对吧，行，我告诉你，你没关注社会热点吗，警察不问青红皂白跨省抓人，这种事都不是新闻了，你说我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冷不丁听说警察找我，我能淡定吗，其他人又劝我先走为上，这种情况我当然要相信群众的智慧。”　　　　高山松了口气，“没有隐情就好，你说的情况也不是不存在，但不能以偏概全，大部分警察还是爱岗敬业，真心为群众服务的，呵呵，就当我老王卖瓜吧。”，自夸了一波，他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下次找你做笔录，你可一定要配合呀。”　　　　“早知道是你们派出所的片警找我，我肯定不跑呀，如果还有想问的，直接联系我好了”，顾亦蓝爽快应道。　　　　听后座乘客与来电人谈话的内容，周辅秦基本确定她和南兴批发市场治安派出所的某位民警是熟人关系，而她所作的陈述在查证核实后可视为证据。　　　　导航显示距离地铁站不远了，他趁热打铁说：“据我所知，江海市正开展 ‘三车’整治行动，道路上禁止 ‘三车’非法营运，其中就包括人力三轮车，但听你的意思仍有人顶风作案。”　　　　顾亦蓝低头翻看未接来电，有一个陌生号码打来3次，她正琢磨这是谁的手机号，忽然听到一个低沉沙沙的声音，抬头看倒视镜，里面那双狭长的眼睛也看着她，她用手指自己，“你在和我说话？”　　　　“对”，周辅秦颔首。　　　　“噢”，顾亦蓝想着他刚才的提问说，“一听就知道你对南兴批发市场这一带不熟，今天接订单只是顺路捎人吧，批发市场的路况不太好，经常性堵车，打车特别不容易，那来批货的人怎么把大包小包扛到货运站，不还得靠那些被禁的三马子、三蹦子、三轮车拉？况且比打车便宜，有需要就有市场，只不过由明转暗，昼伏夜出，晚上偷偷拉活儿。”　　　　说到这儿，那个陌生号码又打过来，她马上接听，“喂，你好。”　　　　“您好”，一个男人极其礼貌客气地说，“不好意思能请您取消订单吗？我这边堵车堵了快半个钟头了，本应该早点儿通知您，但打您手机打了3次，您那边都占线。”　　　　顾亦蓝愕然，“那我在谁车上？”　　　　男人没听到电话那头的疑惑呢喃，自顾自说：“我取消订单会损害信誉度，麻烦您取消吧，谢谢！”　　　　顾亦蓝茫茫然挂线，一种毛毛的感觉顺着脊梁骨直窜后脑勺，想到打*黑车被劫财害命之类的头条新闻瞬间不寒而栗，天呐，不会她也遇到黑车司机了吧？　　　　她如坐针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下一秒破功，尖叫一声，“停车！”　　　　周辅秦瞟倒视镜，“你确定？”　　　　顾亦蓝绑着脸说：“在哪里下车是我的自由。”　　　　“误上陌生人的车，你首先应该检讨自己的鲁莽，怎么反倒怪上做好事的人？”，周辅秦嘴角带着嘲弄，“庆幸你没遇上坏人吧。”　　　　憋火憋到下车，顾亦蓝拎包走到车头左侧，敲开车窗，扔进去50块钱，“我不占好人便宜，所以你少说风凉话。”　　　　走开几步想想不解气，她回头大声说：“随便让陌生人上车，你也很奇怪好吗？”　　　　周辅秦挑挑眉，“无理搅三分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顾亦蓝乘地铁，路上很快消气，其实那位让她搭顺风车的车主说得有道理，自己确实粗心大意了，应当引以为戒，避免悲剧发生。　　　　她将搭错车的经历发到朋友圈，莫子衿发来消息，一个字：蠢，接着又发来一条：提前一站下车，我去接你，柳依和他男友请客。　　　　地铁到站，顾亦蓝走出地铁口，马路对面停着一部奶油色的菲亚特500，复古的车身小巧可爱，主人的风格正相反，是位冷都女、穿干练套装、短发，一脸淡漠。　　　　“安全带”，等顾亦蓝上车，莫子衿提醒她。　　　　“柳依和关英奇为什么请客，中彩票了？”，顾亦蓝问。　　　　莫子衿手握方向盘，眼望前方说：“关英奇提议的，大概他今天面试感觉不错吧。”　　　　顾亦蓝拍手，“总算有好事发生了，我看他俩异地恋十分辛苦，以后走坦途，会幸福的。”　　　　莫子衿不置可否，外地人要在这座城市扎根谈何容易。　　　　囊中羞涩的人吃不起昂贵的馆子，亦可在西桥村寻到廉价美味慰藉辘辘饥肠。　　　　顾亦蓝和莫子衿熟门熟路地穿梭于狭窄的街巷，在不起眼的拐角处找到一家叫海客的苍蝇餐馆。　　推门进去，热气和菜香扑面而来。　　　　关英奇起身迎接，他是正统意义上的帅哥，浓眉大眼，身材板正，笑容真诚，“抱歉，别的餐厅没预定上，只能请你们在这里吃了。”　　　　顾亦蓝发觉坐在一旁的柳依不太开心，很有眼色地说：“没关系，论好吃，方圆十里，没有一家餐厅能比过海客，况且物美价廉能管饱，实惠！”　　　　莫子衿拉拉顾亦蓝的袖子，示意她就座。　　　　柳依觉得没面子，好不容易请朋友们吃一顿，选的还是这种破地方。　　　　饭桌上四菜一汤，关英奇说：“还有一个干锅排骨没上，你们再看看菜单，点自己爱吃的。”　　　　莫子衿扫了一眼饭桌，淡淡说：“菜够了。”　　　　顾亦蓝提了个小小的不过分的要求，“我能要一瓶啤酒吗？”　　　　关英奇感到意外，“你喜欢啤酒？依依就不喜欢”，说着充满爱意地看了柳依一眼，“她说喝啤酒会变胖。”　　　　顾亦蓝笑，“白天工作结束后喝一瓶啤酒，趁着晕乎劲儿洗洗上床睡，对自己说，辛苦了，你可以安心地、舒服地休息，什么都不用考虑——那种心无挂碍的感觉特别棒！”　　　　关英奇说：“酒被你喝出哲学的味道了，那你要白啤还是黑啤？”　　　　“白啤，今天我想喝麦香味浓烈一点的”，顾亦蓝欢快说道。　　　　柳依对酒的话题不感兴趣，她跟默默吃饭的莫子衿说：“真羡慕你能在V杂志社工作，成为时尚编辑曾经是我的梦想，每天都接触华服美食，心情一定很好。”　　　　莫子衿抬头看她，“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段子，有人调侃，中国的时尚杂志是一群月薪八千的编辑，告诉一群月薪三千的读者，月收入三万的人怎么花钱。”　　　　柳依梨涡隐现，“还有这样的说法？但卖房子的人也不见得都买得起房啊。”　　　　莫子衿点头，“平常心是好事儿，这个圈子没你想的那么光鲜。”　　　　顾亦蓝和关英奇碰杯，“祝你成功留在江海市检察院！”　　　　关英奇笑着说：“借你吉言。”　　　　柳依看他俩酒逢知己的热乎劲儿，心里别扭了下，岔开话题，问顾亦蓝，“你今天搭错车了？”　　　　顾亦蓝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然后感叹，“你们想啊，同样的车，同样的时间，在指定的地点出现，我当然以为那是顺风车，后来发现上错车，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关英奇说：“那车主人还不错，没轰你下车。”　　　　顾亦蓝说：“是不错，除了嘴有点儿欠。”　　　　莫子衿倒酒举杯，“为平安无事的一天干杯！”　　　　关英奇一口喝完，随即满上再次举起酒杯，动情地说：“柳依这一杯我替她敬二位，感谢二位两年以来对她的照顾，谢谢，二位请随意，我干了！”　　　　酒足饭饱，四人走出餐馆。　　　　顾亦蓝问莫子衿，“你喝酒了，车怎么办？”　　　　莫子衿说：“让我爸来取车。”　　　　顾亦蓝问：“莫叔没在油坊？”，马上她想起一件事，“那你快点打电话，待会儿包子铺关门，我估计莫叔会找我大伯喝酒。”　　　　莫子衿赶紧打给父亲，通话后得知，莫秋收正准备带上酒菜去顾家包子铺串门儿。　　　　莫秋收很快赶过来，接上女儿取车，走前叮嘱，“你们三个孩子也别闲逛了，天冷，小心感冒，早点儿回家吧。”　　　　人在异乡，一声叮咛令关英奇倍感温暖，他望着莫家父女的背影说：“之前我就发现了，西桥村这个地方人情味特别浓。柳依，我们就住在西桥村吧，找个合适的房子租下来。”　　　　顾亦蓝瞥瞥柳依，柳依没接茬，挽住关英奇的胳膊，转头对顾亦蓝说：“我们散会儿步再回家，你呢？”　　　　顾亦蓝不想当电灯泡，主动闪人。　　　　路过彩票站，她花2块钱机选了一注大*乐*透。　　　　对于买不起银行理财产品的穷人而言，一周投资6块钱的彩票是个不错的选择。　　　　万一能中奖呢，光想想就高兴得飞起。　　　　就算不能中奖，花两块钱买一次开心，也值了。　　　　周辅秦在拥有无敌江景的开放式厨房为自己做晚餐。　　　　菜式简单，一碟干煎三文鱼，一盘蔬菜沙拉，一杯红酒。　　　　他用托盘端到吧台，一边吃饭，一边翻看陌生乘客落在后座的素描册。　　　　翻开扉页，漂亮的英文花体字映入眼帘，Azure&Goo，厚厚一本看下来，全是服装设计手稿，按照虚拟人物的职业和性格设定不同的服装款式，为生活拮据的家庭主妇设计布料结实耐磨，款式简约时髦的家居服，留白处写着小贴士，时尚不只是有钱人的游戏……看上去颇有悲悯情怀，周辅秦判断道，她可能立志成为有抱负的设计师，不过打脸来得格外快，最后一页的硬笔行书飘逸潇洒，内容却一点也不飘逸，并用三个感叹号加以强调：请让我中大*乐*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