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按着姜遥的主意,姜凝本不该知道自己有这么一桩婚约,只她虽然觉得姜凝不适合嫁元度,但元度此人的存在不比贺征那般讳莫如深,所以有次在姜家家宴上,舅母无意中失言提起这赐婚,姜凝便也记下了这事。    姜遥的态度是,只要不提贺征,其他的事姜凝问起,她便也不瞒着,并且直言有机会仍是要解开这场婚约的。    姜凝知道这婚事的年纪是十二岁,对所谓的婚姻并无想法也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但是姜遥既然说了让她不必在意元度这人,姜凝便也不上心,所以元度此人,在她看来,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没必要为了一个陌生人违抗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    她只是没想到,后来元度会成为她生命中存在感如此强烈之人。    十五岁及笄,被贺征找上门来,不管不顾跟着“生父”回了家,提及她与元度的婚事,好不容易与“父亲”相认的姜凝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知晓姜遥的打算之后,他们对她说,姜遥不愿意她嫁元度是因为觉得她不够好,配不上皇室宗亲,她的母亲,觉得她一个因辱而生的女儿,配不上自己“旧情人”的侄子,他们对姜凝说,姜遥嘴上说着为她好,其实心里恨透了她,觉得她一无是处,嫁给元度只是辱没了他。    一开始姜凝是不信的,可是他们不断在她耳边这般说着,渐渐的,姜凝便也真的开始怀疑起来,到最后不止信了这些话,还拿这些话质问姜遥……    姜凝永远无法忘记姜遥那时候的表情,充满了不可置信,此时想起,姜凝都觉得自己简直是只白眼狼,姜遥养育她十五年,她却因才认识几个月的“亲人”便否定了姜遥对她的关护。    可是那时候姜凝没有因姜遥的色变而醒悟,她将姜遥的神情,当成了心虚,她宁愿去信外人的挑拨,也不相信与她相依为命十五年的母亲。    她陷入对姜遥的怨怼中,无论姜遥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怀疑姜遥的目的,后来姜遥真的对她死心了,也许是姜遥做了什么吧,反正,最后姜凝与元度的婚约取消了。    她其实都没见过元度的人,更不知道他品性如何,可是贺沁总在她跟前说,她那时候不知怎的,也就对元度上了心。    可她与元度的婚约已经没了。    而那时,宣王已经成为新帝,宣王无子嗣,元度作为他兄长唯一的子嗣,被立为了储君。    姜凝更恨姜遥了。    当然,那时候姜遥已经不理她了——虽然她是临死之前,才知道在她以为姜遥不理她的时候都为她做了什么,可是当时毫不知情的姜凝,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姜遥根本不爱她,姜遥剥夺了她拥有父亲的权利,也剥夺了让她拥有一段人人艳羡的婚姻的机会。    她一心觉得若不是姜遥从中作梗,她该是后来母仪天下之人,却全然没想过,她有没有可以匹配那位置的能力。    其实姜遥也许并没做什么,这婚事,是元度自己不要的。    曾几何时,他虽也为皇室后裔,却只能在当今手下苟延残喘,他明知道成王之死有冤情,可是什么都做不了,他在京城,只是一个质子罢了,一枚牵制握有重兵的宣王的棋子,当然,也成了宣王牵制当今的棋子,当今不敢杀他,却也能想尽法子辱他,与姜凝的婚事,便是其一。    曾经他弱小无法反抗只能接受,在他终于有机会有权势的时候,自然是想挣开当今强加在他身上的枷锁的,解除与姜凝的婚约,也是其一。    偏偏夏嬷嬷不明白。    其实姜凝也理解,在夏嬷嬷看来,如今姜遥已然是放弃了姜凝,如果姜凝不找新的凭恃,在贺家绝对无法立足。    元度再不济,一个皇室宗亲的身份,总还是能震慑一二。    可她不明白的是,姜凝不会自找死地去贺家,而且姜凝并不觉得姜遥会抛弃自己,上辈子姜凝做了那么多不可饶恕之事,姜遥都没有放弃过自己,而今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姜凝相信,姜遥还是那个一心为女儿着想的母亲。    上辈子她欠姜遥的,这辈子她打算还给姜遥,这些东西里,包括了亲情,也包括了绝对的信任。    经历过生死之后,如今姜凝已经明白了谁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人。    上辈子其他人都是在骗她,唯有姜遥是一心一意为她好,理由仅仅是因为她是姜遥的女儿,至于其他的,比如说她的生父,姜遥虽然计较,可是不妨碍姜遥对姜凝的感情。    上辈子姜遥不想让她嫁元度,这辈子她会是个听话的女儿,她不会嫁元度,若有机会,她要亲自解除自己与元度的婚约,所有姜遥不愿意她做的事,这辈子她都一一遵守,她绝对不做任何姜遥不愿意看到的事。    然而这些原因,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人言说。    面对夏嬷嬷的担忧,姜凝也无法跟她解释,最后只能道:“天色不早了,嬷嬷也歇息吧,明儿一早还要赶路呢,我们先回到京城才是要紧事。”就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节外生枝了,即使这所谓的“外人”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也不值得她为他停留多一刻,哪怕她知道他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境遇。    夏嬷嬷情知劝不住,点了点头:“那奴婢在外边守着,姑娘有事便吩咐一声。”    姜凝也不再多言,她们如今走了一条人生地不熟的路,只能住在驿站里,驿站里的条件,由不得她继续任性抗拒夏嬷嬷靠近。    姜凝择席的毛病并没有因为劳累便不药而愈,她听着夏嬷嬷因沉睡而没了声响,自己确实睁着眼睛怎么都睡不着。    后半夜的时候,姜凝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动,想叫醒夏嬷嬷以及隔壁的丫鬟,不过到底是不忍心,凝神听了一会,外边又安静下来,姜凝舒了口气,又有些烦恼自己似乎有些草木皆兵,还差点因此而扰了夏嬷嬷她们睡眠。    她们跟着她奔波劳碌,她还是不要太没事找事的好。    毕竟……如今姜遥的心思无从猜测,如果姜遥想要姜凝认祖归宗,那么,姜家的仆从,姜凝一个“外人”,其实是没身份驱使的。    她们陪她这一遭,仁至义尽了,她没资格要求更多。    夜深人静的时候,人总是容易想得更多,总是容易变得恐慌不安,就连她一直以来坚定的事情,也变得有些不确定起来。    姜凝努力不许自己再瞎想,起身想要喝口水压下那些令人胸闷气短的念头,却在脚落地的那一瞬间,看到外边突如其来的光亮。    还有种种乱中有序的声响。    这一次不是她的错觉,外边真的有声音,而且,人数还不少。    姜凝小心翼翼走到窗边,看到外边远处举着火把严阵以待的人,不知道要干什么。    姜凝莫名又开始担忧起来,退后不敢再看下去了。    李管事被惊醒,着人来叫醒夏嬷嬷与姜凝,夏嬷嬷连忙披衣进来,看到姜凝已经醒来正坐在桌边,连忙告罪,姜凝止住她,让她出去问李管事是什么回事。    胧月与明月也醒来了,过来凑在姜凝身边,低声安慰姜凝,可是姜凝却知道,她们声音里有强压着也还是泄露出几分的恐惧,她们双手努力平稳安抚这姜凝,可是却也止不住颤抖。    她们也在害怕,也在不安。    夏嬷嬷终于进来,小声跟姜凝汇报得到的消息:“听闻是在抓捕什么人……旁边都已经搜过了,待会只怕是要到这里来的。”    在夏嬷嬷出去的工夫,姜凝已经打理好自己,夏嬷嬷看了她一眼,命胧月拿出斗篷给姜凝披上,不安地一同等待着,希望外边的人搜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不要到这里来。    然而她们的祈祷似乎并不奏效,不一会儿,她们便听到了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的声音,他们就堵在门外。    李管事在外边解释着:“不是小的不配合郎将做事,之前小的们的住处,官爷说要搜,小的也没什么二话,只是这房中实在是不行,这里边都是女眷,我们姑娘也已经安歇了,搜查这里无论如何,与礼不合……不若这样吧,小的让嬷嬷与丫鬟自行搜过,若真有什么发现,必然告知郎将如何?”    外边似乎是李管事口中称作“郎将”的人声音粗旷:“笑话,你们自己搜,韩某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窝藏了犯人!”说着便命人上前。    李管事拦住他们:“我们当然不会做窝藏犯人之事!”    “我们是姜家的下人,里边的人是姜家的表姑娘,”李管事只好报出姜家的名号:“姜家不会做这等事的!”    “姜家,是哪一个姜家,哦是那一个姜家啊,”韩郎将声音不见放低:“如此说来,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了。”    “姜家的表小姐倒也是出名得很,”韩郎将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可是姜凝还来不及品味他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接下来的话却也由不得姜凝多想了:“恰好,我们是奉了成郡王的命在此追查一个逃奴,既然里边的人是姜家表小姐,想必也不会不明白其中的轻重吧?”    夏嬷嬷她听到这里边有元度的存在,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姜凝知道,元度在京城一直是不被重用——与其说不被重用,倒不如说根本不会被用的存在——而今却不知是因何缘故突然领了一个差使,然而在办这件差使的时候却办事不利……姜凝能想到这事后续肯定不好解决,当今一定会找借口继续打压元度。    她想与元度取消婚约,可是不应该在这种不利的情形之下。    姜凝想了想便起身,由夏嬷嬷她们陪同着出去,夏嬷嬷扶着姜凝站立在一旁,对韩郎将道:“你们可以进去,不过这虽然只是临时住处,毕竟是我们姑娘所居,你们不要弄得太乱。”    “韩某省得的,”韩郎将目光在被斗篷遮得严实的姜凝身上停留了一会,吩咐其他人:“你们进去看一眼便出来,不要碰到任何东西。”    那些人听命,进去了一小会,出来告诉韩郎将:“里边并无异常。”    韩郎将将目光移向姜遥,问夏嬷嬷:你确定此人是你们姜家的表小姐吗?”    夏嬷嬷因韩郎将打量姜凝的眼神而恼怒:“你什么意思!”    韩郎将拇指与食指掐着下巴:“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从一开始你们这所谓的‘表小姐’就没有露过面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我们怎么知道这人真的就是你们口中的‘姜家表小姐\\\\\\\'呢何况据说姜家表小姐居俞州,俞州往京城无论如何不是这条路,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你们根本不是姜家的人,这人也根本不是什么姜家的表小姐,这人恐怕就是我们要找的逃奴!”    夏嬷嬷气得发抖:“那你们要怎么才相信!”    姜凝明白,眼前的情形,如果对方执意纠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信的。    只怕是来者不善。    韩郎将倒也没多加刁难:“我们追捕的逃奴是个男的,如果你们表小姐开口说话,的确是个女子的声音,那我们便也退了。”    姜凝突然觉得,今夜的事,只怕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收场的,但对方既然那么说了,如果姜凝还是不开口,那便真的不好办了,所以姜凝沉默了一瞬,到底还是开口:“你们到底要如何,直说了吧。”    “看来的确是女子无误了,失礼失礼,”韩郎将的语气可没有半点因为失礼而抱歉的意思:“不过听闻声音也是可以伪装的,只是开口还是难以令人置信,不若表小姐摘下斗篷上的兜帽,让我们看一眼,如真是女子,我们便真的撤了。”    “放肆!”夏嬷嬷气急:“你们莫不是真欺姜家在澄州无人便敢如此欺辱!”    韩郎将一脸毫不在意:“不过就是看一眼,何必这般反应,依我看,你们就是在欲盖弥彰做贼心虚。”    他说着挥一挥手,他身后的人都向前一步,那情形,别提多有压迫感了。    姜凝原本是不在意露脸的,可是她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绝对不能露脸,她已经退让了一步了,可对方非但没有任何收敛的意思反而得寸进尺起来,如今她却是不能再听从他们任何要求了。    然而此时她们也不能说任何拒绝或是搬出姜家的名头来刺激他们的话,毕竟如今她们身处险地,任何不慎,害的是她们自己。    就算姜家知道她们遇难之后严惩这些人,可是她们恐怕也没命活着回到京城告状。    姜家在澄州毕竟没什么根基,她们在澄州若是发生了意外,或许消息根本就不会被传到姜家耳中。    死了也是白死了,只怕姜家连她们怎么死的,都无从得知。    场面一时间有些僵持不下。    “韩俢你过分了,”在沉寂之中,终于有人开了口,姜凝微微抬头,看到一个年岁不足弱冠的男子排开众人上前来:“元度再不济,也是先帝的皇孙,皇室的宗亲,你们将我支使开自己跑这来欺辱我的未婚妻,是否有些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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