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我不怪他。”　　　　信义公主声音清淡，却埋藏着深深浅浅的无可奈何。　　　　再情深刻骨，也抵不过家中年迈老母亲的苦苦哀求。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血海深仇。　　　　那日，阿青约她出来，想要告诉她他放弃了，却被信义的父亲发现，带着官兵追赶而来，阿青的母亲为了保护儿子，与官兵争执起来，推搡之间，官兵失手将少年的母亲杀死……就在他们面前，惨烈而悲戚。　　　　当他抱着母亲的尸体扬长而去，她就知道，他们之间，已经再无可能。　　　　叹一声造化弄人，谱一曲悲欢离合。　　　　从此以后，阿青便杳无音讯，她心如死水，跟随父亲进京生活。　　　　再后来被挑中成为和亲公主，父亲得以封王，全家都特别开心，以她一个女儿换全家富贵，再没有更划算的了。她倒也觉得挺好，原来自己的存在还是有意义的，她是皇室宗亲，抛却男女之情，她还可以为大周，为天下人做点什么……　　　　“所以啊安定，我没有那么顾全大局，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宜都郡王的封衔，算是报答父亲生养之恩。　　　　天下悠悠，远离故土，是一个契机，亦是一次重生。　　　　姜黎轻轻抱着她，给她一点儿温暖。此刻的信义，将人生最鲜血淋漓的地方展示出来，脆弱又孤单。　　　　“你很勇敢。”姜黎轻声道，想要刻进她的心里，“真的很勇敢。”　　　　放手过去，直面将来，凭着柔弱双肩挑起家国重担，她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大可择世家郎君共渡，富贵一生。　　　　只要她放得下。　　　　姜黎不禁想，如果有一天，她和苏桓之间变得“绝无可能”，她会怎么办？　　　　不会的，她和苏桓，门当户对，两家又是世交，一定再顺遂不过。　　　　***　　　　苏桓值守完回到骁果卫所，就有手下小将过来报告说宫里送了东西来。苏桓挑眉，推门进去，就看见案上放着暗红色喷漆雕云纹食盒。他心下一动，走过去打开盖子，食盒中隔了三层，每一层都放着不同的点心，从上到下依次是拔丝芋头糕、枣花杏仁酥，还有黑芝麻椒盐饼。他拿起一块枣花杏仁酥，上面还带着点温热，吃下去滑腻馥郁，慢慢地眼角上扬。　　　　“阿桓！”宇文昊大喇喇推门进来，看见糕点，眼睛一亮，“哎，怎么有吃的！”连续值守几个时辰，他都饿了！　　　　“嗯。”苏桓作若无其事状，“有什么事吗？”　　　　宇文昊人生得高大威猛，拿起一整块黑芝麻椒盐饼就往嘴里送，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道，“%￥#&*@……”　　　　苏桓白他一眼，“吃完再说！”　　　　宇文昊尴尬地笑了笑，等咽下去之后方道，“这期值守这不是结束了嘛，明天休沐，一会就可以出宫了，咱们几个去喝个酒啊！”　　　　“你们去吧，我还要去丽正殿看我阿姐。”苏桓随意道，又拿过一块糕点，闲闲地吃起来。　　　　“别啊！”宇文昊拍他一记，“没有你怎么成呢！晚上醉风楼啊，多晚都等你！一定得去！”　　　　“成成成……”苏桓拗不过他，只得答应。　　　　完成了任务，宇文昊笑眯眯地出门，临走了托苏桓代问皇后娘娘安好。　　　　打发走了宇文昊，苏桓收拾完东西，就去了丽正殿。当朝皇后便是出自长武苏氏，是秦国公胞弟——莱国公、晋州总管苏旻嫡长女，也是苏桓的从姐。　　　　苏皇后见苏桓来了，很是开心，命人赶紧奉茶、奉水果、点心，又拉着苏桓坐下，细细问他近日可好，苏桓都一一作答。　　　　“阿姐呢，阿姐在宫里过得怎么样？”苏桓接过皇后递来的柑橘。　　　　苏皇后还在半空的玉葱手指一顿，随即笑道，“好着呢，有姑祖母在，日子过得好着呢。”　　　　苏桓看她一眼，低头嗯了一声，“阿姐有什么难处，尽管与我说，阿弟我……一直在你身后。”　　　　当年姑祖母的意思是让苏氏女子入宫，他其实是不认同的，苏氏一族已经是权势煊赫、位极人臣，再加一个皇后……又能如何？不过是让朝臣猜忌离心，让苏氏一族陷于风口浪尖，阿姐嫁哪家的世家子弟不能顺遂一生？还要来宫里嫁给一个毫无感情的人？若是有为君主倒还罢了，他看杨元嘉……着实是配不上阿姐！然而他年纪尚幼，姑祖母决定的家族大事，他如何能改变？　　　　苏皇后心中一动，笑着看着这个比嫡亲胞弟更关心他的阿弟，眸中似有泪光闪耀。　　　　“阿姐哪有什么难处啊，过得好着呢！倒是你啊阿桓，此去东突厥，要认真做事，好好立功，不要辜负太后和秦国公的期望。”　　　　“嗯。”苏桓应了，又嘱托苏皇后早些歇息，养足精神，不要太过忧心于后宫事务。　　　　苏皇后留苏桓用晚膳，苏桓说还要去个地方，就不吃了。苏皇后看弟弟神秘兮兮的样子，也不肯说是去哪里，打量了他一番，看他一副主意已定的样子，只好由着他去了。　　　　苏皇后送了苏桓出殿，轻叹一声，转身回到殿中，命人准备晚膳。身旁女官劝道，“娘娘，您就服个软吧，邀陛下来用晚膳，陛下有了台阶，一定会下的，总这样僵着哪能行啊……”　　　　“不必。我们自己用吧。”苏皇后一口否决，她自有她的骄傲，曲意逢迎，后宫争宠的事情，她实在是做不来！　　　　“可是……”女官还想再劝，被苏皇后一个冷冽的眼神制止，“再说，你就出宫去吧，不必再跟着本宫了！”　　　　那女官赶紧噤声，不敢再说话，只好想着得再找个好时机劝说皇后娘娘，帝后已一月不同房，传到太后耳朵里，可如何是好？　　　　***　　　　天色渐暗，姜黎从珠玉殿用了晚膳回去，走在宽阔的宫道上，迎面看见有一人影缓缓朝她走来。她停下脚步，看着来人走近，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身影，她的二哥。　　　　苏桓包住她的手带进怀里，指尖微凉，他蹙了蹙眉，“夜晚露重，你怎么穿这么少。”　　　　“不冷。”她看着他的眼睛，灿灿一笑。　　　　“走吧。”苏桓包着她的小手向前走，一步一步，拉开长长的影子。　　　　“要是天气再冷些就好了。”　　　　“还再冷点儿？”苏桓挑眉，看她一眼，“你穿那么少，再冷点儿还不冻死你？”　　　　姜黎撩他一眼，笨，怎么这么没有情趣。天再冷一点就可以下雪了啊，漫漫雪花，那才漂亮。　　苏桓回过味儿来，调笑地看着她，“阿黎，你是不是在暗示我要抱紧你？”　　　　哎呀她说得不是这个啊……姜黎被他说得面色一红，抽出手来，嗔道，“二哥又胡说。”　　　　苏桓又把她的手捉回来，包在手心里，“说认真的啊，我不在京城，天冷要多穿衣，记住了吗？”　　　　“嗯……”姜黎小声应了，低头垂眼，看着自己的玫红衣角轻轻摆动，衣摆下的靴子随着摆动一晃一晃地露出尖儿来。　　　　“你……路途遥远，你……注意安全，别总忙起来就不记得吃饭。”少女声音婉转，苏桓心里一暖，他从小就承担着苏氏荣耀的责任，所有人都关注着他建功立业，却有一个人，会关注他安不安全，有没有吃饭。　　　　两人说着话走，很快就到了蓬莱殿，姜黎又陪着苏桓用了晚膳，她已经吃过一顿了，夹了几筷子就吃不下了。苏桓是饿极了，午膳没用，就着午后姜黎送来的饼随意对付了，又到酉时三刻才用晚膳，然虽是极饿，但还是保持着礼仪教养，细嚼慢咽，就是吃了挺久。苏桓看看漏钟，已到戌时，放下筷子，对姜黎道，“我这期值守到今日为止，晚上不能留在宫里，要在宫门落匙之前出宫。”　　　　“在出使东突厥之前，宫里都没有排班了。阿黎，别太想我啊。”　　　　姜黎哼了他一鼻子，“臭不要脸，谁想你？”居然临走了才告诉她！走吧走吧，别回来了！　　　　苏桓看她表情不悦，揉揉她的头发，温声笑道，“怎么办啊，我会想你呢。”　　　　姜黎抬眼皮撩他一眼，少年笑容温暖，眉目生光，束起的发丝如墨荡在肩上，声音低沉诱哄，“等我回来。”姜黎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道，“那你早些回来。”　　　　“好。”　　　　“不能受伤。”　　　　“好。”　　　　“离那突厥公主远点儿。”　　　　苏桓哭笑不得，“好。”　　　　姜黎方才满意，起身送苏桓离开，又托他一路上照顾信义公主。　　　　“好，我知道了。”苏桓点点头，“你倒是跟她玩得不错。”　　　　苏桓看向她光洁的脖颈，疑惑道，“阿黎，我送你的吊坠……你不喜欢？”　　　　“喜欢啊。”姜黎一摸脖颈，空空如也，突然想到那吊坠已经被她压箱底了（……）　　　　苏桓挠挠鼻子，“你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你换别的……”　　　　姜黎拉住苏桓的衣袖，脸涨得通红，“没有没有，我喜欢的！”看见苏桓笑了，姜黎觉得自己被套路了……非得让她大声说出来她喜欢吗？　　　　苏桓揉揉她的头发，“那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　　　　“嗯。”姜黎点点头，看着苏桓离开。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缓步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