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少女情怀在军训结束后的校园偷偷萌发了，路过萧翎寝室时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就听到一声响亮的爱情宣言——“我真的好喜欢陈起元！”——当然不是萧翎本人的声音，应该是她的室友，不过还是吓得我水杯都差点掉到地上。 之所以这么惊讶，是因为我好像认识她提到的这个人。他和我就读于同一所高中，还因为相貌出众小有名气。但最重要的是——他是我高中时代的好朋友的前男友，我因此对他有些许了解。 他的人生可以跌宕起伏。 陈起元，我见过最酷炫狂霸的“校园王子”，拥有校草级别的长相加上省重点中学理科实验班学生的学霸人设加成，传说中家产过亿（尚且存疑），性情也很配套地桀骜不驯着。简直是拿着电视剧的男主剧本，过着杰克苏本苏的人生。 大一才开学多久啊？ 又让别人一见钟情了是吗？ “一见钟情”是一个多么浪漫的词语，而我只在别人身上见识过这种遭遇。 高三时曾经也和陈起元在老师办公室打过几次照面，托好朋友的福，陈起元认识我，他很随意地笑着跟我打了招呼。 简直会心一击。 我面不改色地点点头，但其实私底下已经灵魂出窍。感叹这确实是会让少女们浮想联翩的长相。 可想象停留在想象，衍生不出占有欲。 我是再普通不过的女孩，那些曲折离奇扣人心弦的人生经历从来和我没有关系，浪漫情节也全然远离。 当我顾影自怜时，身后伸出一双手把我拉过去，我回头一看，是苏莉。 苏莉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同在女生众多男生奇缺的文科实验班，然而她不像我一样平凡。 忙于学习而不施粉黛、气色萎靡的高中女生是群体中的大多数，但她是素颜也配得上“明艳动人”四字评价的小美女，在全年级男生中很有人气。虽然是文科生，但她家和这所大学有点关系，于是她父母走动了一番，把她塞进了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不仅是学校的王牌专业，而且IT本身就业率也是当今时代的TOP，要说我不羡慕是假的。 我虽然是在学自己最感兴趣的中文，但毕业之后很可能找不到什么工作，大概得去考事业单位，嫁个老实人，然后一生踏踏实实过不好不坏的日子。想到这我有点郁闷，但苏莉全然没察觉到，把我拉到她们寝室，问我能不能做她的模特，说要给我化个妆——她真正的梦想其实是成为一个网红，如果类别再分得细一点，就是当个美妆博主。 苏莉热情洋溢，我没勇气拒绝，任由她摆布。 手里忙活时她和我闲聊，问我上大学的感想，我想想组织了一个含糊答案：“感觉和高中，很不一样。” 实际上我的感想远远没有如此平淡——我都想自杀了！可在苏莉面前我不能全盘托出，我们只是关系普通的高中同学，又恰好上了同一所大学而已。她没有义务要听我倒苦水，也没有义务要认同我对世界的刻薄评价。 为了活跃气氛，她开始问我一些鸡毛蒜皮的问题。 “谈恋爱了吗？” 我摇头。 “那有目标了吗？” 我摇头。 “那你有交到什么男生朋友吗？” “没有。” 她的动作停了下来：“你现在认识多少男生啦？” 我掰着手指数了数，回答道：“五个。” 她惊叹道：“什么？你们班就五个男生啊？” 我继续摇头：“我们系就四个，还有一个是军训时的教官。” “文学院真可怕啊。” 苏莉给我画好了底妆，歇口气倒了杯水。她一边感叹一边划开手机，漫不经心地问我：“对了，明天同学聚会，就是我们这些高中在扬高大学读C大的人。上几届的学长学姐也会来，你去不去？”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已经为我做好决定——“来吧，多认识一点人！对了，我男朋友也来，到时候给你介绍一下认识。” 这短短几秒的发言槽点太多，我一下子只抓住最后一个——“什么男朋友？前天你不是还发朋友圈抱怨单身吗？” “是啊。可我是昨天才脱单的。”她一脸无辜，眨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你应该也认识吧。他叫陈起元，高中也是扬高的，和我同院，信息安全系一班。陈起元挺活跃一个人，在我们院还挺有名。” 废话。 我当然认识他，我刚刚还听到属于他的又一份爱情宣言——来自遥远的外语学院。 真是五雷轰顶。 苏莉提起他时笑容很甜美，而我心中满是唏嘘。世俗意义上的“男神”被“女神”拿下了，又或者换种说法，主语和宾语颠倒一下；再或者说成美好的棋逢对手、两情相悦都行。 到底陈起元是林昭昭的前男友，我没法不心怀芥蒂，他确实是很耀眼的那类男生，动情时真诚而有感染力。高中时代我曾经向上天许愿，希望大学后老天也能赐给我一个像他这样完美的白马王子。林昭昭学生时代的快乐和感动几乎是全他给的。 可后来他说不喜欢也就不喜欢了。 因为和陈起元的这一层关系，我想我没法和苏莉成为更亲密的朋友。 趁我呆滞时她迅速给我化完了妆，我“哦”了一声，看了看镜子，结果被吓到了。如果自己刚才能稍微清醒哪怕一点点，就不会允许她在我脸上创作这样复杂的图腾。 苏莉惊叹道：“真好看，我给自己画的都没有这么美。我能拍个照发朋友圈吗？” 我：“啊？” 苏莉拍拍我的肩膀安抚我。 “你放心，她们有些美妆博主很缺德，还硬要做对比图发上去。我不是这种人，不会还要再给你卸妆，又故意偷拍你的素颜，拼两张图来显得我的手艺绝世无双。” 我听得目瞪口呆：“你们美妆圈真可怕啊。” 离开她宿舍时苏莉不忘塞了几包零食给我，看来她实在很想和我做朋友，我点点头接受了她的善意，可走了几步后我恍然发现，我对坚果过敏。 在这所大学里，我有个关系不错的老朋友，她是我的初中同学，叫许星微，大二，念商科，还是三只松鼠的狂热粉丝。这些零食可以转赠给她，不过她在另一栋寝室楼，局面有点麻烦。 其实也只有几步路而已，发微信确认好她在寝室之后，我打算直接去三十一号楼找她。 这就是留在省内读大学的好处，你不用担心你人生地不熟。省内985是大多数重点高中里中等优生的最佳选择，我们都不例外。光是扬高今年应届毕业进入C大的学子就能在火锅店摆上好几大桌，可惜我是个社交困难户，除了原来班里的人，其他不认识几个。 开学报到，C大没能给我一点新鲜感。我从小就在这里考试：小学科学知识竞赛、初中化学竞赛、创新作文大赛、英语口语等级考试、自主招生……我保持着一年一次甚至更多的频率拜访这所大学，觉得自己已经很熟悉这里的一切。 直到此时此刻，我迷了路。 我还是不认为这是我的错。 本世纪初修建新校区的时候，前前任校长突发奇想，非要在学生宿舍区挖一个人工湖，并且不管不顾教职员工的反对，执迷不悟。本应该循规蹈矩按排列的宿舍楼被强行打乱了，结果就是二十号之后的楼都不按照空间顺序生长。 今天之前我从没来过这片区域。 不要紧，迷路的新生很多，我不过是其中一个。 我犹豫了五秒是原路返回还是打电话求助，理智告诉我我可能连原路都找不到。周围不是没有人路过，但是我社交恐惧症发作，没勇气去开口问。 九月的太阳依旧毒辣，我很困难的空出一只手来翻找手机，却被阳光眩晕到根本瞧不清手机屏幕。屏幕上的划痕倒是一览无余，看来晚上得去学院路花三十块钱贴张新玻璃膜。 于是我抬起头，高举手机使它背光，然后用一只手困难地操作着界面。那姿势像一个流鼻血后自救的女大学生。 如果早知道有今天，我不会买Plus款。 啪嗒一声。 “啊？！” 我惊呼。 放在顶端的一包零食不合时宜地掉了下来，墨菲定律总是会奏效——为了遮盖略粗的小腿，我今天恰好穿了一条垂感很棒的黑色长裙，美丽修身是把双刃剑，我不太方便蹲下去捡。我用眼睛死死盯着棕色包装袋，妄图用意念把它盯起来。 今天我遇见了很多个两难抉择，这次我同样花了几秒钟犹豫要用什么样的姿势蹲下，或者要不要干脆先把所有零食都扔到地上之后再整理，却有人抢先帮我做了一个决定。 引入眼帘的，是一只骨节分明、干净有力的手。 我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也缓缓抬头，目光撞见一张让人霎时头脑空白的脸。 他把那一包东西放在我眼前，我垂眸看清了印在包装纸上的五个大字：蔓越莓曲奇。 夸一个人长相好看有多种不同形容，但在我的世界观里，“头脑空白”比“浮想联翩”要再高一个档次。我小鹿乱撞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仰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以示尊重，但他太高了，我脖子开始发酸。 还没来得及数清他有多少根睫毛，他就后退一步，这也许是转身离开的先兆——于是我脱口而出：“谢谢。” 他爽朗地回答：“不用谢。” ——连声音都这么好听？而且说的是南方城市很少见的标准普通话。他可能是外省人。 “那个，请问三十一栋怎么走？”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迷路了？三十一栋在那边，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是一个肯定句。 我茫然地点点头。 他很绅士地拿走我怀抱里一半的零食，又提醒道：“记一下路。” 于是我拿出了当年考前十分钟背诵文科综合的专注力用于记路。 我是出了名的路痴，毫无方向感，因为“高三了居然还分不东西南北”而在整个年级文科班出名。但是我有嗅觉和视觉——学生宿舍园区种满了各类树，每一片都不同。 分割男女宿舍楼群的是香樟，味道很浓烈；湖边种的是垂柳，和草味类似；至于再往西走远一点就是出校的大门，桂花在边缘围了一圈，香味交织着绿色的叶子和嫩黄色花穗在空气里迅速蔓延。它味道甜腻，又很强势，压住了周遭其他的花香，我不是很喜欢。 最后我们在栀子花前停留，夏末时节，它们已经开始摇摇欲坠，香味却最盛，不过也只是淡淡的。 “到了。” 他很合时宜地转过头来。 我笑一笑：“谢谢。” 他挥手作别：“拜拜。” 社交性笑容都能如此好看，我低下头忍不住笑了。 这其实是我迄今为止人生里，为数不多的一次心动。 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要不要主动询问他的名字和专业？他礼貌而有距离的微笑再次帮我找到了答案。 对我这种平凡女生来说，惊艳总是一期一会。我没能够开口。 他走了以后，我盯着宿舍楼外地上的沿阶草发呆。 只能长在参天大树之下的你，这么不起眼的你，你能理解我吗？ 上楼时我才突然想起，零食里除了坚果，还有一包蔓越莓曲奇是我能吃的，也是他帮我捡起来那包。 那就不要给许星微了，我要留着自己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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