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妙兰见是二弟李世民和自己的夫君柴绍进门,也无隐瞒,正要做一解释,无絮却赶忙打断道:“公主长姐不过是因我前些日受了些苦,有些自责罢了。这本与公主长姐无关的,殿下不必在意。” 李世民点了点头,“无絮说的是,此事以后便不要再提了。只是,无絮这公主长姐的称呼倒是听得实在新鲜。”李世民打趣道,李妙兰不觉心内一暖,也不免被逗笑了。 一阵笑声后,李世民才继续道:“只是,如今逼得突厥撤兵而归,不过是权宜之策,并非长久之计。他日,颉利必会兴兵再来。如何安定关中北境,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 李妙兰看着无絮:“大唐有二郎这样的能臣良将,有无絮这样的智囊巾帼,何愁家国不保呢。” 李世民却是一脸吃错状:“长姐可是很少夸人的,就连我都不记得有被长姐赏识过。”说话间,朝无絮故作耳边低语:“今日,无絮可是让我开眼了。” 无絮明眸一眨,彼时不知所措,李妙兰却在一旁忍不住笑道:“李家二郎什么时候夸起夫人来,还要悄声悄语的?我可听说大唐秦王在人前,最不吝啬的就是称道夫人了,今日怎么还遮遮掩掩起来了?” 李世民闻言也不觉大笑起来:“说起称道夫人我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不过,这伉俪情深地能让天下共知的恐怕还要数长姐和驸马了。”李世民又朝柴绍揶揄道:“不如驸马也称道长姐一番,也让我等见识见识咱们铁娘子的贤淑嘛。” 柴绍看着李妙兰,笑而不语,却听李妙兰摇头无奈道:“你瞧瞧,你一个统帅将军怎么没个正形。兴好这里只有我们几个,若是让外人瞧了去,你这个秦王还怎么御下统军?” “谁说统帅就夸不得妻了,何况我李世民有如此贤妻,别人自然是羡慕不来的。”李世民一副骄傲模样,一旁无絮倒羞得脸色绯红,暗中拽了拽李世民的袖角,如今忘却前事的她,倒有些不知所措。周遭人并未看出端倪,却都不觉掩嘴低笑,当真有羡慕不已的人。 柴绍笑着打断道:“我等可是亲眼识得王妃之才的,若依殿下所赞,还觉言之不及呢。若再有三天三夜,殿下恐也是说不完的,我等自是愿意洗耳恭听,只是,这门外的突利小可汗怕是要等不及了。” 李世民这才收起了嬉笑:“正是正是,险些忘了要事。”说着背手而立:“康鞘利已经引着突利小可汗朝晋阳而来,我即刻就去城外亲迎。” “此事就交给我与驸马去吧,来者又非颉利,何必二郎亲自去?” “长姐守边多年,当是最明其中缘故的。我大唐初立,国力不及突厥,如今又四方未平,父皇也得与突厥约为兄弟之国。此番,因着突利斡旋,足见他与颉利有着本质不同。” “二郎想做什么?”李妙兰听出了李世民话外有音。 李世民却反而看着无絮:“无絮可猜得出我的用意?” “若我猜得不错,殿下是想借着突利,牵制颉利,以稳住突厥。”无絮虽是猜测,却言语镇定。 李世民抚掌大笑:“知我者果然夫人也。” 众人这才知其本意。当日,李世民亲自于晋阳郊外,迎突厥突利小可汗入城。突利本是始毕可汗之子,当今突厥颉利可汗的族侄,原本无意汗位的他在突厥颇得人心,更因康鞘利的缘故,对中原文化也多有好奇。只是,未曾想此次颉利未言明内理,派他入唐捉人,其实不过是利用他在突厥人中的好名声,为自己出兵做了说辞。 如今颉利的计谋已被识破,突利自然心内不悦。奈何身为突厥王族,他也只能听命于可汗。这时,康鞘利从中好言相劝,也才让他放下戒心,坦然率部亲来晋阳。如今见了李世民,他倒是颇有惊讶。早闻李世民其名的他原本以为这位大唐能征善战、令人闻风丧胆的二皇子要么是老成之相,要么就是凶神恶煞之姿,谁知晋阳一见,竟是个刚过弱冠之年,姿仪甚美,身姿雄壮的将军,那不怒自威的言行更让他暗自感佩。而那个不久前还是一身男装的秦王妃出现在眼前时更让他难以置信。秋水明眸,气若幽兰,美目流盼正是倾城相貌,灵气非常,真如康鞘利所说,如草原神女一般。 突利因着与无絮相识,又有李世民礼遇有加,自然欢喜不已。而向来驰骋草原的尚武血性让他越发对李世民心悦诚服,相见恨晚。只是筵席之上,言谈话语间,酒酣耳热的突利也不免流露出突厥人本有的居高自傲:“我父汗始毕在时常说,中原人虽勇武不济,国力衰微,但这舞弄文墨、口舌之事却是一等一得好。我此前可是见过秦王妃亲手写的那些告纸,当真是天下难见。秦王身边的这位房玄龄,此行来滹沱河见我,凭口舌就把我劝来晋阳,中原人果然不同凡响。” 众人一听,自然心内都不是滋味,却又一时无以辩驳。无絮知突利性情,倒不以为意。 再看李世民却是自顾自地端起酒杯自饮了一口,镇定自若道:“小可汗当真明理。我王妃文墨之事早已是人尽皆知,笔端书者无人可出其右。只是,文墨之事不过我王妃闲暇所顾,才智才是修身之本。若非如此,她如何能凭着手无寸铁的一己之身为有兵有将的小可汗寻回那滹沱河的千匹良马呢。”李世民说话间,笑看着突利,“看来这一等一的智谋胆略才是取胜之道,天下所谓匹夫勇武实在不值一提。小可汗以为如何?” 突利先是一愣,继而调侃道:“没想到秦王竟是个如此护妻之人。你说得不错,若非你的王妃,我当真是寻不到毕利的。瞧我这些草原勇士竟真的抵不过你王妃一人,用你们中原话,叫什么来着?”突利说话间眉头一紧,作苦思冥想状,康鞘利在旁接话道:“巾帼不让须眉。” “正是,正是!”突利连连点头。 无絮见同在筵席的突厥人大多面有不悦,也知突利话中有话,遂回言道:“小可汗说笑了,殿下方才谬赞罢了。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大唐所谓智谋才略远胜于我者,不可胜数。” “当真?”初来中原的突利信以为真,回头惊恐地看着康鞘利:“当真如此?” 同席的突厥人也多有惊愕,康鞘利不觉有些尴尬,忙笑着解围道:“可汗莫慌,王妃不过是自谦而已。莫说大唐,就是这全天下怕也是找不到第二个能比得过王妃谋略的女子了。此行,我等得王妃相助,又有秦王在晋阳如此礼遇,当是相交为好,以存久安。若不如此,征伐不断,只会两方俱损。”康鞘利的几句话看似说给突利听,实则也是说给在座的所有人听。这其中自然包括尚对唐人有所顾虑的突利随从,还有因突利言语傲慢而据礼还击的李世民。 无絮听出了话中之意,也明白如今秦王和大唐的处境,遂趁势接话道,“我们中原向来有结拜异姓兄弟一说,可汗与秦王殿下皆是当世英豪,若能结为兄弟,不仅两邦安好,也必能传为千秋佳话。” 豪爽直率的突利闻此言这才终于合掌大笑,遂起身端起杯酒,亲自走到李世民面前,行以汉人之礼:“就依王妃之言,我与秦王既是意气相投,就当结为兄弟!” 李世民先是一愣,再看无絮正笑着朝自己点了点头,这才随即起身执杯酒道:“唐突本就是休戚与共,今日我便与小可汗结为兄弟!”说着,二人杯酒一饮而下。 当日,并晋阳城中设高坛,李世民和突利二人歃血为盟,约为兄弟。突利因颉利此前有欺,自然要毕利同回突厥当面对质。这一请求正中李世民下怀,软硬不吃的毕利原本守口如瓶,见突利来,自然慌了神,很快便向柴绍和房玄龄招供求情,李仲文同党叛贼很快也都一一浮出水面,只是那笔财货他始终说不知去向。 不过,李世民向来看不得毕利这种心怀不轨、卖主求荣的人,既有突利所求,李世民自然乐得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将毕利一并奉还给了突利。当然,为防途中有变,他还与李妙兰商量,由柴绍专程护送突利一行人北归突厥,理由自然是护佑兄弟云云,而内情正如无絮此前的话中之意,毕利不仅不能杀,反而还要保护他顺利地返回突厥。因为李世民明白,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他借突利牵制颉利的目的。 只是,临行前,康鞘利曾独自入郡府见了秦王夫妇。 一句“王妃,别来无恙”惹得无絮又不觉思量往事,模糊不清而又恍惚不定的混沌过往映着眼前熟人的模样让她显得苍白无力。 “王妃看起来气色不好,可是生了什么病?” 李世民忙在旁打断道:“特勤多虑了。王妃如今有孕在身,所以才会常有倦色。”说着便先送无絮回了后堂,又差随侍在旁的医师来诊,结果可想而知,依旧是那些“静心调养”的说辞。 其实,自无絮从玄中寺再见李世民起,这一个个相继出现的熟悉面容就让她的头痛之症越发频繁起来。见她忍着头痛,又因孕而累,李世民心急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宽心安慰:“那康鞘利不过是你以前认识的一个突厥人,莫要因此去想过去的事。” “只是因见他的模样有几分熟识,才不自觉地去想......”无絮说着手扶额头,眉头又紧蹙起来。李世民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地用手指抚平她的眉头:“过去的事,我们再也不要去想,再也不提了,好不好?” “殿下?”无絮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不觉鼻子一酸:“我知道殿下希望我能记起那些过往......” “不,我现在改主意了,我看不得你再受半点苦楚。只要你平安顺遂,又何必非要念起那些过去的旧事。”李世民红了眼眶,却嘴角带笑:“你只要记得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王妃,这就够了。” “可是......” “没有可是”李世民瞧着无絮越发憔悴的脸,“瞧你都消瘦成什么样子了,若真为我,就什么都不要想了,安心养好身子,你我不妨重头再来。”李世民说着扶无絮歇息下来,他这才形色怅然地回了前堂。 得知来龙去脉的康鞘利见李世民如此模样,也只能劝慰一二:“大唐人才济济,必有能医得了王妃病症的人,秦王要放宽心才是。再说了,王妃向来是仁善吉相之人,以前多少次的艰难险事都能安然无恙,这次也定能平安无事。” “就连人称‘活佛’的道绰大师也无能为力,更何况这些庸常医师。如今我之所求,不过她的安平。”李世民不觉拳指暗握,转身看着廊外柳烟飞檐,半晌,才勉强褪去黯然神伤:“我知道特勤所为何来。我既已与小可汗约为兄弟,就必会依誓守信,保他北归周全。” “有秦王这句话,我也便放心了。”康鞘利走了过来,看着李世民,“我与秦王殿下诚然故旧,自大唐晋阳起兵,我便率军亲随。殿下知我性情,我向来喜好中原文化,也愿与大唐同心共处。此番入唐,也是事出有因。可是,我却听说,自颉利北归后,殿下在边境不仅没有撤兵,反而还在增兵,是何道理?” “特勤果然直爽。”李世民说着侧身看着康鞘利:“特勤喜好中原文化,与我大唐向来有结谊之好,这些我自然明白。不过,这终究只是特勤个人所好,你们的可汗亲贵未必这么想吧,否则也不会千方百计、屡屡犯边。” 见康鞘利一时无言,李世民继续道:“特勤是个聪明人,此番之事,想必比我更清楚其中缘故。你们的颉利可汗虽领军北撤,可别忘了,他还留下了苑君璋继续困我边境,随时都有再犯之心,我之所以增兵不减,也是情势所逼。想来,此前的薛举父子、梁师都、刘武周,再到如今的苑君璋,你们突厥的历代可汗可谓煞费苦心,数立据势,就连窦建德、王世充之辈也在其中,这天下之乱,两国之争可多是由你们而起啊。” “秦王殿下也不要忘了,大唐起事之初,也曾有向我突厥密信称臣之意。”此话一出,只见李世民旋而转身,一种虎狼之威逼近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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