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害我心慌  航船的航速比我们飞行还快上好几倍,果然不是凡物,谈笑之间,岛影已出现在视野。    风峮岛的岸边并不平静,方至港湾,就听见人群中传来明章将军着恼的究问之声。  可能是运伤员的队伍飞得慢,冰杨师傅和敏婵也才回到。  “瞧瞧!伤成了这副样子!”明章将军看着被人搀扶的冰杨师傅,满眼不忍,转向隹渊仙长等人,厉声责难,“还说让我放心!你们怎么保护的人!”  隹渊仙长赧颜,旁人劝道:“将军消消气、消消气,战场上的事谁能预料得准呢。”  “那你们就不该让她去!”明章将军气急败坏地拉着脸。  “咳咳……”冰杨师傅肩头颤了颤,出声阻道,“将军莫怪他人……是我自己的主意,我这身伤能多换几人生还,值得。”  “好了好了,你别说话了,”明章将军露出心疼得不行的神色,“快去疗伤吧……”  阆显玉正由侍者稍提衣裳下了船,瞧见这一幕,拿手轻推搡我示意什么。我不明所谓地转面向他,只见他揽袖掩笑,我心想,他该不是闲得无聊撞见八卦找人分享之意吧。    仙军的集合地点是个医馆,人员比在云宫的仙营时稀疏了,应是多数弟子返回了门派。  明章将军骂完甲乙丙丁,气鼓鼓地返回馆舍大门,见到午暮散人,又埋怨一通除救下八名云宫守兵余者皆失,叫他怎么在御前禀报?吁了几口气又说敌人确实狡猾得厉害,也不能全怪你们。  午暮散人面无波澜、语调平稳地致歉。  明章将军怨气虽重,并不是有意甩包袱,他气消了些,便和午暮散人商量起具体解决之法,如何汇报才能使得天庭也谅解此一役的艰难,等等。  午暮散人客气地请他移步室内商谈。  ……    海滩上斜阳晒得人微微发烫,天蓝浪阔云空大展,日光灼灼无法直视,连地上残留有浪水处,都会反出耀眼的明光。密林鲜艳翠绿得超乎常理,色彩比新制的漆画还要强烈,树木也与中土的大相径庭,瑰丽而形态奇特,当地人看惯了或觉无异,我们在此,却看得草非草、树非树,甚至怀疑每株都是有灵的,加以时日便会修炼成精。  文龙们似也觉树里藏有精怪。我的坐骑阿浔就蜷着一株独杆树俯下身不动,偶尔蹭蹭树皮。  通常情况下这动作是在晒太阳。但为何要卷着树呢?树木杆高而叶影远投,遮阴更不对。  “因为树也要晒太阳。它和它一起晒。”十哥如是说,蛮有把握的样子。  “子非龙,焉知龙之意?”容佐先生吟诵般绕着脑袋。  十哥露出自夸的笑容:“我与龙儿是高山流水,”他拿拇指朝自己拐拐,“自能意会。”  他与驯龙师为龙儿们卸着坐鞍。阿浔打卷打得坐鞍都歪了,他走过去摸摸它头顶,示意它出来。阿浔挪了挪身子,眯起眼,磨磨唧唧装不懂。    栗叔向爹爹请示后,率领神龙卫队前来搜救我们。文龙们带路返回,见到我们平安无事,一定是内心雀跃吧,以致顽皮地搞起怪来。  它们哪里懂得我的愁烦哎。我已经在栗叔面前严肃自我反省了三轮,栗叔仍不给我个好脸色。我到神龙队不是来帮忙的,是来暂避、透透气的。    十哥回向我来,阿浔倒是站起了身,甩开尾,恢复至直线形,龙头凑到十哥跟前,似乎是悟到装傻不能装过头,眼看要被冷落,赶忙表示一下积极。十哥仍在走向我,没顾及它,它就蹬着沙直蹿到我面前……    夕时,医馆内,颖飘姐姐吃过药已恢复了活力。  栗叔与其他阁中人看过她退出了屋,我和十哥、三哥、容佐先生方敢另行探望。  颖飘姐姐斜靠在榻上,拿个大型的叶子当小扇子扇着,动作轻巧舒柔,罗衫罩体若紫藤曳霞,集俊气与婀娜于一身。我们靠近便觉有风扑来。  “颖飘姐,你眼眶还在泛黑呢,不过气色还行。”十哥下意识地学着拿手给自己扇扇,又打个哈哈,挤挤眉,“别说,跑了一天,我都困了。”  颖飘姐姐斜探出身,向柜上捞起几张叶,其中一张递给他:“呢。”余下的顺势做分给我们的动作:“你们要吗?谁要?……”  容佐先生和三哥摆手,我接过来翻转着瞧了瞧,叶子好厚,叶廓饱满,叶面浓绿生蜡光。也只有南海会有叶片这么宽大的树了。  容佐先生在后把小板凳拉上前,我们都就近落座。  颖飘姐姐说,程先生是个有心人,特意吩咐芊黎为她送疗内伤的丹丸,她才会好得这么快。  “我还担忧得紧呢。”三哥回驳道,“他们把你分隔开,面都见不着。纪良筹这家伙不惜命的,吓的人一惊一乍,你又是个伤员……”  “哎,纪师傅怎样了?”我好奇问道,“我去找敏婵的时候,听蓬莱的霍医师言,他仙劫复发了,到这会儿都没好全。”  “他、他呀,还好,就那样……”颖飘姐姐不自然地抱起手耸耸肩,“没死成。”我以为她就此止言了,不料她转而勾头抚起胸口,“嗨哟一大男人寻死觅活的,害的我心都慌。”  她心有余悸地喘完了气,似又嫌自己话多了,咳一声清清嗓。  尔后,她撇出头来朝容佐先生将欲言,三哥已在她之先接过话道:“我们被捕都是因为纪师傅突然失明。说来也奇怪,当时纪师傅就告诉我们,他的道劫早在三十年前已通过了,不该出现同样症状。我们问他是何劫,他说无名,他的劫数不同于任何常见的仙劫,许是个人原因导致的……他眼睛时好时坏,老想运行功力自绝,程先生交代我们看住他,我问他:‘为何不直接锁了他的经脉,他想死我们哪拦得住?’程先生回道:‘他的仙劫大意不得,此时随意封他法力,他有可能今后就真的盲了,他那双眼睛留着还有大用,不能废。’结果就辛苦了颖飘,尤其是纪良筹乍然好起来的时候,猝然出招想制服我们,要不是颖飘一把死抱住他喊人,他怕是已出了事……我们整晚就只能提防他,商量了轮流看守的,我中途都忍不住睡了一阵,颖飘却坚持到了天亮,一见有不好的苗头就苦劝,还愣是把纪师傅都哄睡着了……”  “咳嗯。”颖飘姐姐再次咳了声,俏脸热得发红,死命地给自己扇扇子,“嗨哟我想尽了法子骂他,骂的嗓子都快坏掉了,甭提了、甭提了……”说是嗓子坏掉了,拿起床榻边小柜上放的水喝了口,又望容佐先生,找话道:“哎,掌史先生,我跟您说件事儿,您须记录史料,一定关心内情……”一副急于引跑话题的样。  我和十哥各憋了口笑,心照不宣地对瞄。  颖飘姐姐这番归来后,提起纪师傅就无故激动和不自在,怕是女儿家的心事,不容旁人多嘴。我们既知趣地不再打听。    颖飘姐姐告诉掌史先生,凌综裴和程先生之间似乎有了矛盾,凌综裴和干迟恩志趣相投,愈发听信干迟恩的主意,认为程先生做事不够决绝,虽说施予人恩惠能笼络人心,但施恩太过,只会斩草不除根,余患无穷,不若一个“杀”字来得简洁妥当。  程先生原命他留着云宫守兵的性命,适时引仙军分兵去救,以便助他们摆脱仙派的追击。可凌综裴和干迟恩商量一致认定不必留那些天兵,就把云宫的守兵杀了个精光,先斩后奏,让程先生惊诧不已,凌综裴却不承认有错。若不是战时紧张,他们定不会结束争论。后来,程先生没法甩掉仙军,就把她和纪师傅当了引子用,才换走了戊孙杰。  “你们说……凌综裴从前对程先生毕恭毕敬的,怎么也会有今日啊。”话末,颖飘姐姐不禁叹息。  “干迟恩不似波耶亥棘私心重,”容佐先生抚着生须的下巴,解经文般熟思中道,“他的主张多是为擒天殿实利着想,凌综裴和他又都是较为率直的性子,应是平日处得来,故而相互信任;而程先生心思深沉,纵使与凌综裴有师徒恩义,或许还是会有隔阂吧。”   ……    大夜风疾,沐浴过后,我和敏婵出岸边吹海风,被吹的下摆满是沙。  敏婵靠丹石项圈招回丽儿,已经有感应它离得不远。但我们到礁石堆顶等了好一阵,不见它归来。敏婵竖两指在眉心,指尖发着光,施法微察过后说:“它好像没在移动了,可能在躲风,我们去找它吧。”  我们循着敏婵感应的路线飞去,转回到沿岸内湾的另一处馆舍,馆舍离得不远,也有少量仙派人士入住。  在一个单独的庭院里,箜篌曲声扩散进风中,调子绵密起伏,乐音间隔均匀,若在人心上逐步点水而过。步与步间虽是平淡来去,编连成组却是千转百折,如同折扇翻过一面又一面,虽只共两面,亦足以旋舞出扭转乾坤的妙义来。  只是曲子不像是在抒发情感,唯像是在努力训练,为使术法融入顺畅,方有种上接天道的超然。  因风力太强,屋内的人没撑开窗来,窗紧闭着,烛光映衬出一个抚琴的侧影,影边或清晰或虚柔,拨琴的姿态云间雾里徜徉无尽,人形若白梅凌寒一枝独秀。  垂向的院墙下,天栖散人和载昀道长相对坐在两把藤椅上,一人拿着一把葵扇轻摇。细瞧后边半被遮挡的羽影,居然是丽儿!  藤椅后方一个木案,上固定一只有罩的灯,丽儿就在灯光投辉中缩着翅,脖颈弯弯发着呆;它两只脚掌被捆索,捆绳另一端系在藤椅底部,显然是两位真人干的好事……不至于吧?天栖散人是长白山门中人,他不懂仙鹄戴着项圈是有主人的吗?  我和敏婵嘀咕纳闷了几句,听见两位真人谈话有些内容,就安静下来细听。    夜风足量,他们摆弄扇子绝非解热,而是辅助思考。  载昀道长问天栖散人,长白门中弟子的冲突解决得如何了。  天栖散人捋捋葵扇的叶茎道:“战前仙盟早有约定‘战场中受魔控者杀伤同道中人,不能记过’,在出战的弟子中早宣读过了,他们纵然不服,也不能为他们开追究责任的先例。何况我们了解到,诉状几方无不是有私仇私怨。平素积怨者进了魔阵,杀心骤起造成死伤岂是能免。故宜借此警醒弟子们,仙家中人应有和睦相容之德,人人须当自省,不应只到战后后悔或追责,修行日常点滴,方是熬炼心性的根本。”  “哎……”载昀道长触及伤心事,按下扇在膝头,仰面望夜,怆然道,“想我那四弟子为人宽厚,德行上可谓罕有瑕疵,却偏偏中了审钺摧的暗兵……真是天不长眼啊……”  纸壁罩住的灯火不能免遭漏进的风肆虐,火焰猛地一个下压,几乎灭去,天栖散人拿葵扇从外护了护。  “逝者已矣,节哀顺变。”他劝慰道,扇中有法气若白烟渗入灯罩内,护着灯光重新转亮,“当下首要,是保障你那小弟子的安全。她道法虽尚浅,前途不可限量。”   丽儿感受到法气,举项探头看了一看。它是在听人言还是听曲?不挣也不闹。曲子至终又开始新的一轮,练习得很是卖力,有些处断开,更改几个弦音又继续。  须面白净的载昀道长眼含水雾,若不是夜光集中反射,含蓄得几不可见。他悠叹道:“我现在就担心邵蚕。我本来不想她过早崭露头角,被敌人盯上。可乐曲是奏给人听的,修行的时日漫长,她的声名也渐渐传了出来,藏着始终不是办法,我这才索性许她一展法技,望仙界俱知她名、共保她前路,如今看来,却不知是对还是错……”  他蹙眉中,若有所感,冲我们这方微扬首:“何人造访?需在墙檐上等候?”    “呀。”我欲飞出,敏婵伸手拦我道:“我们一同出面不妥,我一个人去就够了。”她言罢纵身跃下。  我想想她考虑的在理,她仍是蓬莱弟子,我们的身份,单独约会出双入对的太过惹眼,于是去院外静候。    她入院见过两位真人,禀明缘由,不多时即顺利抱了丽儿出来。丽儿亲昵地偎在她怀里。它个头比从前大了,敏婵抱它就像抱了团褐纹的雪裘衣。  我问她两位真人为何捉它。  她撇撇嘴角说:“丽儿跑到邵蚕仙长的窗下去立着。载昀道长怕是敌人派的,就给绑了呗。”  ……    不难理解载昀道长一片护徒之心,却没人能想得到,他的小弟子即将成为云宫新一任守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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