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谁羡慕他  “午暮散人,你是个好对手。虽然醒悟得晚,还未被蒙蔽到底。”一人话音单薄如易碎的玉碟,又绵缈若浑厚的云山,乃是程先生的嗓音,“这才有意思,不像霓敬诀那等草包,交手多了乏味。”他的挑衅之言直透长空,却又毫不盛气凌人,反而听着似安常处顺,似乎不是在讽刺人,而是在评价一个店铺的菜品。  “程镜玄!你少离间我仙门中人关系!”午暮散人的对答就冲人得多,只是有千钧力道,若磅礴的危浪拍打而去。他严刻地拆穿程先生的用心,还击道:“你与波耶亥棘何时斗个两败俱伤,便是天下苍生之福!”  啪啪的抚掌声脆响。“蓬莱领军好一张利嘴啊!”程先生哈哈一笑,似满不介怀,“那就看我们哪方运气更佳吧。”    容佐先生密密地轻拍自己的脑门,末了忽用力一下,醒悟道:“像是个双将杀局!”  “什么?”十哥和三哥竖剑防御,还以为有不妙状况。在战局中听到“杀”字,端的会吓着人。  容佐先生指向外逃的飞兽,详解道:“我猜测,有魔兽在,飞行迅捷,宜带戊孙杰出逃。擒天殿把聚居殿区的妖魔军转调来,将戊孙杰混在其中,若仅是四散奔逃,仙派就知道戊孙杰在内了。可他们无一例外加入这方战场。仙派就容易忽略逃散的魔兵。仙派之前若没料到程先生会直携纪良筹飞离云宫,就会丢了纪良筹;若一心阻截他们,又可能注意不到离开的魔兵,则会丢了戊孙杰。仙军一直防敌军调虎离山、罪人金蝉脱壳,防到头来却中了偷梁换柱之计,可见还是急躁了。好在仙派两回都及时醒悟了过来。”    不久战情的发展证实掌史先生的推断是正确的。    程先生一声令下:“飞骑军、虎卫营所有兵士退散!”只见周围妖魔兵不再假装打不过,而是改直截了当向外奔涌。他和芊黎挟持纪师傅,想来也无须过多妖魔军守卫。  虽然阵内高仙纷纷应急出外,稍寻犹有好一波漏网之鱼逃脱,有人形、也有兽影。后来连蓬莱领军都移到我们附近来阻击妖魔兵,妖魔才无路可逃。  戊孙杰若是遇上高手近攻,难免为保命展现出他的功力,想要隐藏,须避开过利的锋芒,或许被逼退了回去;但他若已不在场,仙军就白忙乎了。所以程先生说“看运气”。    然仙派中人亦非束手无策。    午暮散人的身形暂停,御剑趋近明章将军,把他也招停下来,急言几句。  明章将军拨转披风,策马到更高空位,放声道:“戊孙杰!你杀我天庭兵将!你以为你侥幸逃过一劫就能逃出生天了么!我仙界中人见你一回,追剿你一回!你这辈子就只能做个缩头王八,最后死得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刻龄亦已到场,意识到仙派在用激将法,截话道:“渡壑!你们仙界中人自诩正道,又暗害了多少无辜!我们妖魔中人虽然嗜杀,起码不会杀了不认账!”  转眼看去,他正与渡壑掌门对剑,不进不退防守拖延着,仿佛有意寻隙打嘴仗。他声量大得似欲争全场第一,明摆的故意岔开话题。  渡壑掌门不回话,挺剑近逼欲使他止言,却被南海妖魔军结阵挡开。  刻龄冷笑接道:“渡壑,渡尘老儿取妖魔性命检测功法效力,有种昭告天下!杀你门中弟子,不过是为我妖魔界讨回公道!”  渡壑掌门只得还了嘴:“刻龄!你们、你们妖魔中人为争权夺利自相屠戮时,怎么没见关心无辜之众?你不过、不过是为寻衅私仇,说得动听!你就不是面孔虚伪之人?”  他竟没有否认前掌门的作为,激动过度中答话都有些断续,想来不是个擅打诳语之人。  “我妖魔界自有妖魔界奉行的准则,自相征伐方能竞出最强者,只有最强者才有资格号令群雄;不似尔等满口道义‘除暴安良’,实则只为让人称颂你们的功德、服从你们的管制。你们每日围在天庭屁股后边溜须拍马,再遵天庭一道死要面子的诏命,为捉一人赔上上百弟子的性命,滋味可好?”  渡尘掌门恼得火光满面、喘着气,握剑的手都打起了抖。    而明章将军在后方不受干扰,一心一意地、嘴不稍停地骂戊孙杰,他的内力似比不过刻龄,音量被刻龄压过一头,但他措辞不改,所言重重复复,倒是让人想听不懂都难。他还让天兵们跟着拿“戊孙杰缩头王八、窝囊废”之类的当喊口号。  刻龄大概没料到明章将军出这一招,也未重视到单调反复的力量。殊不知他音量赢得过漫天军兵,论使人印象深刻,却输了一筹。  他自挑起了辩论,就用心与渡尘掌门舌辩,自觉占了上风,更是气势昂然。  后方戊孙杰沉不住气跳了出来,他都未意识到。  当然,我们和渡壑掌门初时也不知,因为战场辽阔,稍有阵光障眼,这头便望不见那头的动向。    及至接连不断响起追喊:“拿下他!”“就是他!”“休走了贼人!”  回应的是戊孙杰嚣张的讥讽:“你们成日为天庭卖命,不过是当牛做马惯了,不给人奴役驱使,一身贱骨头就不舒坦!”  紧随其后是程先生的怒责:“戊孙杰,你不要命了吗!”声域广远,撼动云野。  看来是戊孙杰自己撤了易容术之类,抛头露面,只为一逞口舌之快。    戊孙杰犹在亢奋中,对程先生的警告不予理会,嘁嘁嗤嗤的笑音笑得变异,又转为嘿嘿哈哈,若似扭曲的爪影蔓上晴天。  我们附近的阵型全数解开,朝声音来向合扑过去。刻龄和渡壑掌门也转眼不见了所在。  蓬莱领军的跟班较多,移动起来风大势盛,我们靠着他们开出来的通路,尾随至中心战区,升高空位望见了布局大略。  颖飘姐姐和纪师傅被妖魔看押在程先生身边。  程先生人形不大时,杂在兵士中间看着还不如颖飘姐姐抢眼,甚至不如一身青绿的芊黎醒目,可能是他惯于穿浅灰素色衣物的缘故。颖飘姐姐灵动舒展的紫红飘裙则是到哪都鲜明。  明章将军指挥天兵以阵型变化困住戊孙杰,却因有妖魔军顶上,戊孙杰退出了仙阵,他只将护卫的妖魔困了几个进去。  戊孙杰骑上飞兽,驱转魔兽到与明章将军平视的高度,踩蹬直立起身,冲人喊道:“明章,想想玉皇老儿过的狗屁日子!在仙界,即便是座上玉皇老儿的宝座,也不过是个被道德礼法束缚的傀儡!把他的皇位送给我我都不稀罕!”他豪言中满是自信和鼓动力,“明章,你们还有什么盼头?不如早早随我混迹魔界、脱离苦海!在魔界,只要有能力,你就能肆意妄为,你就能享尽极乐、活出真滋味,比那千万人烧香供奉顶礼膜拜、正襟危坐关在庙堂高阁里的佛爷强!”  明章将军脸面紧绷怒视着他,挥枪划出一个发泄怒气的光弧,叱道:“叛贼!魔派歹人靠欺凌弱小夺取资源,祸害仙凡界,以供群妖魔享乐。你已然没了半点是非分辨之心,独为一己私欲执迷不悟,还胆敢狡辩!”  “笑话!妖魔界与仙凡界历来敌对!”戊孙杰姿态高傲、嗓音狂放地驳道,“仙界难道不曾危害妖魔界?”  明章将军早已没耐性跟他口舌较量。“今日就该将你正法,以儆效尤!”他旋转宝枪拍马,号令天兵再度攻上,“杀!拿下罪徒!为六界伸张正义!”    两侧盾兵迅速将戊孙杰掩护至后卫,又有魔将上前抵挡;戊孙杰无须参战,一张嘴也就腾得出空,继续不干不净地宣讲道:“玉皇老儿日日苟活在王母那只母大虫的淫威下!身为三界道德楷模,哈哈哈……连个漂亮女人都不敢明着娶回后宫!你们谁羡慕他?谁羡慕他,啊?你羡慕吗?你、你羡慕吗!”  他如撒酒疯般对众乱指,转动中见到天山领军、我的睿泽师伯在斜对面,又举臂向天山仙队说:“睿泽!你们天山的连卦给玉帝老儿当过替死鬼!玉帝老儿偷了腥,被王母发现了,不敢吭气儿,就眼睁睁看着王母示威,把连卦这个冤大头丢进蛮荒……哈哈哈……”    他居然把我连师父的旧事捅了出来!  那是我们阁中缄口不言,也不敢付诸公印的一段陈年密事,怕的就是书阁和我连师父因此被无故按个罪名。  睿泽师伯当然恨不能让他立刻闭嘴,亮剑爆发出冰雪摧崩般的轰击力。  戊孙杰疾退,魔兽飞奔得快,妖魔兵掉落一片,他的坐骑只是颠簸了一下,就载他出了危险区。  他直闯到另一面,又想扒拉出其他仙派的辛秘。可仙门中人有了预见性,不容他多言,一个劲儿穷追猛打。戊孙杰边闪避边犟嘴,他的内力不见得太强,所言也就断续遭埋没。  他暂得保安全时,复至蓬莱仙军前一通零碎的嘲骂,言曰:“……你们自诩仙皇贵族,连句真话都不敢讲!”  午暮散人却不疾令让他闭嘴,倒反沉得住气地由着下属和他辩论。  他辩得兴致勃勃时,文纳缘仙长取出一把结实精美、纹饰庄重的木弓对他发箭,箭似因飞速过快而不可见。天栖散人的魅心系术法更是行迹难于捕捉,他从反向发出绕击的暗符,某妖魔将领为戊孙杰挡了一下,戊孙杰依然负伤迫退。  经此教训,戊孙杰老实了许多,闭牢了嘴给妖魔军屏护。    三哥对宝弓感兴趣,问容佐先生道:“那是传说中的‘成善弓’吗?”  “啊?”容佐先生懵懂地回应。他刚不知出什么神,像是错过了三哥所言。  “应该是吧,”我代为答道,“传言柳长老对弟子寄予厚望,连成善弓都传给了文纳缘。”    另一头,程先生听妖魔小将一个接一个汇报着什么,间或下达命令。  过了小会凌综裴随干迟恩率军抵达,我以为他们本就在场,我们先前没看到,明章将军亦接到汇报骂出声来,我方明白他们绕了个道,把余下的原云宫守兵杀得一个不剩,才过来汇合。  噩耗很快传遍,仙长们控诉魔派的杀人罪行,仙魔双方再度全面开战,战斗区域内阵气波动,不时有高手对决的法力扫逛,我们书阁几人尽力留在能望见颖飘姐姐的地方,可也不得已一再飞高。后来兵光浑浊,程先生他们行踪莫测,我们就只好守候在外无所作为。    终于等到混战结束。双方兵流抽丝剥茧地往异向退去。我们追着仙派飞过一段长路,从云宫出至南海海面,仙营已收营,发着法光的云团撤除,就只剩海天无垠。  恰逢阆显玉的海军航船在海面上,我们降下主船,阆显玉盛情相迎。  船板上有侍者守着冰炉,保证冰炉时刻吹出带冰汽的凉风,又有人为阆显玉撑着华盖,形影不离。  阆显玉宽大的软袖繁纹附满,胜过海风吹起的花浪重重,他亲切笑问:“少阁主,还没找到小白龙?”  “龙儿们回阁去了。”我简要答了一句,急咨问道,“阆大人,敢问战事情况如何了?仙队太过庞大,我们把目标跟丢了。我们书阁原有个女师傅和仙派的纪师傅一块被捕的。”   “不急不急,”他安抚我道,眼光媚如丝绢,“你说纪良筹啊,他被救回来了,你们的人也定然平安。仗已打完,我这船就是赴风峮岛的战后集会去的,恰好搭载你们一程。”  “那真是太感谢大人了!”我拍拍心头,松下口气。  阆显玉指令人道:“就坐这儿看看海景,上茶、上茶!”  侍者们训练有素地将带基座的华盖连成片固定好在船面,玉椅玉茶几一一搬上,低头碎步端来热茶。  “坐、坐。”阆显玉指向寒汽袅娜四溢中的玉座。  我们各自道谢落座,座椅弧线形的靠背有冰凉的温度,将人焦虑的心火降去了大半,只是我背上有外伤,感觉不到多舒适。  我们在行船途中闲聊,得知此番仙派救回了纪良筹,却让程镜玄先生截跑了戊孙杰,且原本幸存的云宫守兵死了大半,怕是难以向天庭交代。  阆显玉全程笑得轻轻松松,聊得和和气气。  我趁机提到想去南海龙宫拜访。  “哎呀随时欢迎!”他拍着巴掌称善,口气惊喜万分,“你们要是不来,我都要求龙王给你们发请帖呢!”  我考虑到战后还有善后收场等问题,想余出点时间观望大形势,故与他暂约了三月中旬,到时再定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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