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杜希拿到艺考合格通知的时候第一个给何允允打了电话，无人接听。她也没太在意，继续给家人，给陆宋都开心地分享了这个好消息。于她而言，这张通知单已经等同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接下来的文化考试对于每次模拟都超过分数线一百多的她来说，真的算是轻而易举。终于可以稍稍松口气了，杜希心想，今天的确是个幸运的日子。　　而另一头，何允允正盯着手上紧紧捏着的验孕棒发懵，手机忽然响起的声音惊醒了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酒店的卫生间里好久了。她拧开龙头洗了脸，清清嗓子刚准备接，对方已经挂断了。于是她拉开门走出去把验孕棒递给唐纪寒，说：“是两道，我怀孕了。”　　唐纪寒坐在沙发上沉默了片刻，烟灰缸里堆着好几根刚抽剩下的烟头。气氛变得凝重，像是早有预感，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调说：“那，下周抽个空，我陪你去流掉吧。”　　何允允错愕地望着他，仿佛被一盆冷水劈面扑灭身体所有的热量。这一刻她竟忽然慌乱起来，心里像失去了一个支点般摇摇欲坠。不知为什么还未来及开口，只觉得一阵突如其来的噁心眩晕，赶紧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掀起马桶就吐了。　　前些天莫名其妙的困乏让她此时用尽了所有力气吐到眼前一阵发黑。“抽个空？流掉？”她奇怪刚刚是自己的幻觉吗？那个当初一直追着她，对她百依百顺的是眼前的这个人吗？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狠狠刮了一遍，透着凉意的生疼。她不敢也没有力气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怕一开口，这种可怕的幻觉就被自己给落实了。 　　唐纪寒过去抱起她说：“你先休息下养养精神吧。”　　何允允也真的累了，懒得再花费气力去推开他哭闹。她蜷缩在床上睡了过去。　　大约很晚的时候，何允允醒来，看着身边的唐纪寒说：“我饿了，去吃饭吧。”　　“你想吃什么？”　　“潮汕粥吧，我们常吃的那家。”　　路上的积雪白天刚化开一些，夜里降温又结成了冰，何允允刚走两步脚底打滑，唐纪寒一把搂住。“小心。”接着飞快撤下自己的围巾，严严实实地系在何允允的仅套了件单薄小皮衣的脖子上，用责怪口气说：“你以后出门能不能多穿点！”　　“你在酒店说的是真的吗？”　　“不然怎么办？”　　“就这样决定？你还是人吗？”　　“生下来我们怎么养？何允允，我配不上你，觉得不合适你完全可以不用和我在一起。”唐纪寒说完转身要走。　　何允允紧紧拉住唐纪寒的手。“那如果我听你的，先流掉，以后我们结婚还会再有的吧？”她抬起头怯怯地问。思考了许久的决定说的就好像轻描淡写呵出的白气般失去了分量。　　唐纪寒欲言又止，带着明显的犹豫，敷衍地点点头。满腹由恨意驱使的计划一步步迈向成功，却被眼前这个傻傻的女孩用真心摧残的毫无快感。　　他看着何允允吃下三碗盛满蟹腿和虾的粥，一份蒸南瓜，一份煎饺。去门外等待烤羊肉串的过程中捂着嘴跑开，不一会儿脸色煞白地赶回来继续表现的狼吞虎咽。他看出她并不饿，每往嘴里送一口都很艰难，重复潦草地吞咽之后竟起身还嚷着去超市买薯片和酸奶。　　“你到底有没有那么饿？”唐纪寒终于发着脾气拦住她。　　他本以为何允允会像电视剧里那般挥手给他一巴掌，他等着她高喊：“还不都怪你！”那样也许自己会好过点。　　可是何允允没有。她只是红着眼睛抚摸肚子望着他，说：“明天准备送它走了，很多我们爱吃的，我想让他尝尝。”　　没有一丝抱怨与责怪，就连此刻的无理取闹都让人心疼。唐纪寒觉得，现在的她变的都不像他认识时的那个何允允了。　　　　杜希满眼焦急地望着何允允正裹着大大的白色羽绒服被罚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傍晚零下的气温伴着风刮过，看似厚重的羽绒服被吹的飘起来，几乎要偏离她瘦弱的身体。小腹隐隐坠胀，她微微弯曲了双腿让直立的腰前倾一些，却也无法缓解这种难言的隐痛。何允允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试图动一动球鞋里僵掉的脚趾，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所有脚趾都被冻成了麻木的整体而不再是个体。始终一言不发的站立，不愿交代旷课一下午直至晚自习的经过。　　她逃避着不敢回想刚刚经历的人生第一次手术，医用器械的交织摩擦，没有带走任何病痛，为的竟是场骨肉生离。麻药的作用，算是为她侥幸避开了过程，像做了一场长长的梦，虽然仍有痛感，仍有肉体接触冰冷器具的警觉，那也不过是在梦中，有潜意识里可以躲避的角落。　　唐纪寒在手术室外拿着手机闯了一关又一关的游戏，直到看见门被护士打开，何允允憔悴的走出来。赶紧拍拍上衣起身上前，想了想，还是转过身把原本准备好的面包和牛奶提了过去。何允允接过那盒没有任何温度的牛奶，心里空了一下。撕开吸管插上，坐在手术室外一口一口含在嘴里慢慢吞下，花了将近一小时才将它喝完。唐纪寒哪里会知道，那个时候的何允允对于冰冷的东西简直惧怕到极致，嘴唇干裂到起翘，多么想大口喝着热饮，是真的想。　　“怎么让你一直站在这里？”杜希在晚自习课间用自己的保温杯给何允允冲了满满一杯热巧克力递过去。“下午又跑去约会了吧？我都发信息让你别来撞枪口了，下午被训了好几个。”　　“我……”何允允刚要说话。　　“别乱动呀，我给你贴几个暖宝宝，万一一会他还让你罚站呢！外面冷死了。”杜希拉开何允允的衣服密密实实粘上去五六个在教室里就早早攥在手里的发热贴。　　何允允感到全身一股暖流。手捧冒着香甜热气的保温杯，眼眶瞬间模糊。　　她最终也没有告诉杜希自己今天做的手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被唐纪寒送回家之后，一个人又偷偷跑出来打车赶回了学校。　　　　高三的生活枯燥难熬却也转瞬即逝，每个人都拖着早已疲惫的身躯带着一种惯性前进着，表面一如往常。何允允从那次之后再没有旷过课，她依然在课间拉着杜希聊天说起唐纪寒，说他们在一起的琐碎小事。只是脸上再也没出现过之前的那般神采奕奕了，人也不知不觉瘦了一大圈。随着渐暖起来的天气，褪减掉一件件衣服，留下那个被她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镯子，突兀的架在那儿愈发觉得晃荡，似乎稍稍一用力就可以从手背上抹下来。　　陆宋的新专辑发布后一夜之间轰动到不可收拾，处处是铺天盖地的宣传。恰逢高考的那几天，杜希每天回家面对报纸和电视上熟悉的笑容却还得按耐住心中窃喜，在父母面前故作镇定，若无其事的躲进房间里假装复习。　　“有没有想我？”陆宋每晚打来电话的开头都不厌其烦问一遍。　　“你又来了。”杜希故意不理他，在这头把书翻的哗哗响。　　“生气了哦。这个活生生的大帅哥你都不想吗？”　　“少臭美了，我不想。”　　“好，你等着。”陆宋挂断电话很快发来一条短信，点开就只有一个做鬼脸的表情。　　真是幼稚鬼，杜希心想。　　　　原本杜希和何允允约好考完最后一门结束在大门外碰面，一起去唱歌去吃pizza，再买一大桶爆米花配着可乐看电影。她从考场往外走刚走到一半，听见身后传来一团女生的尖叫，还没回过神，自己已经被飞快地打横抱起，浑身一颤。那个人将她的身体侧向自己的怀里低下头问：“现在再说想不想我？”见是陆宋，杜希刚刚被吓白了的脸色顷刻又红润了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杜希说。“快放我下来，这里人多。”　　“就是要让他们看看，你是我的。”陆宋咧开嘴笑着说，又问：“考的怎么样？”　　“还行，正常发挥。”　　“那肯定没问题，走，我们庆祝去。”　　“陆宋你先放我下来！”杜希挣扎着却被更加紧紧抱住。　　“我就不！”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抱着杜希在众人惊讶和羡慕的目光中招摇地走出校门。　　“这是崴着脚了吗？”何允允在校门口等杜希，看着她被人群簇拥着由另一个人抱过来。　　杜希心中一团乱线：“你问他。”　　“我听小希说过你，何允允吧？我是陆宋。”陆宋说完自己的名字，身边又掀起了一阵小女生崇拜的惊呼。　　“哦，我明白了。光天化日，你们简直太放肆了！”何允允说着，拍了拍陆宋，：“对她就得这样，你干的漂亮！”　　杜希此刻早已瞋目切齿，气的使劲朝他们白了一眼。　　“这么看比电视里还帅。”何允允拉拉杜希的衣角，神秘兮兮地使了个眼色说。　　他们从后门绕进一家新开的KTV，陆宋推开包厢门，杜希何允允同时傻了眼。　　“有没有觉得我今天这电灯泡当的瓦数有点高？”何允允逗趣道：“我得先回避下喘口气。”　　偌大的包厢里不免俗套地被铺上满地大大小小心型的蜡烛，桌上放着香槟，点心和水果。屋顶飘着上百个粉白色的氢气球，些许还在轻轻摇晃着。陆宋请来杜希班里的其他同学都已经先到了，大约有二三十人原本在那里聊天唱歌，门一打开，目光纷纷聚焦在他们身上。　　陆宋拉起杜希的手，她害羞着试图挣扎，站在门外对陆宋说：“你应该提前和我说一声的。”　　“就是等你毕业了，告诉他们你和我在一起呀。”陆宋牵着她毫不犹豫走了进去。　　“你们要替我作证呀，我可是辛辛苦苦追了一年。”陆宋边分拿香槟边玩笑地向同学卖乖，弄得好几个女生心里嫉妒杜希的要命。　　大家在歌声中抬高分贝聊成一片的时候，何允允匆匆忙忙跑进来，拉开包开始翻手机，拿出来连打两遍对方都没有人接，明显脸色开始不悦。　　“怎么了？”杜希问她。　　“我刚看唐纪寒拉着一个女的走过去。”　　“应该看错了吧，不是准备下班再叫他过来的吗？”　　“不会看错，衣服鞋子都是我们一起去买的。”　　“别着急，你先打电话问问。”　　“不接。”何允允将手机握在手里，不断按亮屏幕，也没等到那头回电话来。虽然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待在沙发上，也明显是如坐针毡。　　“要找人吗？这儿是朋友开的，我去打个招呼叫服务员帮你看看吧？”陆宋说。　　何允允犹豫了一下，说：“算了吧，也许是我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