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希回到家便将戒指轻轻取下,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她先是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把小盒子放在最靠里的拐角,怕藏的太深自己忘记,拿出来,放在书柜稍显眼的位置,又担心被家人发现……最后好不容易决定收在衣橱的内衣格中,和贴身的衣物收在一起,这样每天打开都可以看见。她将戒指轻轻放进去,用衣物遮挡好,抚摸了好几遍,夜里仍抑制不住起身再三确认。 短暂的甜蜜片段在脑海里不停翻涌,她窃喜的翻来覆去一夜都没睡沉,第二天早早地就起了床。她很想把这些都和何允允分享,除了允允,她似乎也找不到别人愿意去倾诉。 奇怪的是何允允今天并没有来学校。从早自习到上午第二节课,杜希时不时盯着教室门外,或者趁老师不注意回头看两眼她的座位,始终是空的。杜希有点心神不宁无心集中听讲,不断从笔袋里摸出薄荷糖剥开偷偷塞进嘴里来提神。昨天还好好的,允允的确不爱学习,但绝不至于顽劣到随意旷课。 下课铃一响,杜希便拿出手机打开,进来一条何允允发的未读信息:帮我请个假,今天身体不舒服。 回拨过去,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杜希收起手机,起身去办公室给何允允请假。班主任听完点点头,叹了口气,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杜希说:“就快毕业了,你们不是一类人,别走太近了。” 放学后,杜希边走出校门边试着再给何允允打电话,连续拨了两遍,还是没有人接。 “你是杜希吗?”一个男声叫住他。 “你是?”杜希望着这个陌生面孔的高个子男生,一套休闲款的运动服,露出手臂和小腿清晰的肌肉线条,眼角眉梢却带着少年初入社会的戾气。她大概能猜到是谁了。 “我是唐纪寒。允允今天没有来学校?”他直接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似乎坚信何允允一定和她提过自己的。 “没来。电话也没人接。” “你现在能和我去趟她家吗?我去不太方便。”对方很着急的样子。杜希隐约觉得不对,模模糊糊回想起昨天生日时何允允的眼泪,难道她没有看错? “可是我不知道她家在哪儿。” “我知道。”唐纪寒说着朝校门外一片树荫下走去,那里停着一辆贴着临时车牌的红色轿跑。他拉开门坐上去,对着后视镜拨弄了几下前额用发蜡固定住的碎发,说:“上来吧。她家离得远,一会我再送你回来。” 车里冷气开得很足,散着一股新车惯有的皮革味。杜希除了回答几句简单提问,一路都没怎么开口。 车辆钻进一片欧式别墅群后停下来,唐纪寒指着左边的一栋说:“她和她妈妈就住在这里。你帮我去看下,让她回个电话给我也行。” “好。”杜希关上车门过去按门铃。环顾整个小区,无论绿化或是环境都做的非常到位,唯独叫人觉得疏于管理,车辆居然可以随意进入,不见一个安保人员。 门铃按过很久都没有回应,里面似乎有争吵声,大力摔门声。杜希以为自己走错了刚想离开,那些声音方才停下,大门悠悠地被打开来。走出一位与何允允长相十分相似的中年女人,涨红着脸,上下打量着杜希:“你找谁?” “阿姨您好,我叫杜希,是何允允的同学。”杜希礼貌地笑着说:“请问她在家吗?” “她出去了。”说罢,匆忙准备关门。 “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没有接,您知道怎么上联系她吗?”杜希赶紧又问。 “哦。允允……允允生病了,一点感冒。在楼上睡觉可能没听见。”她尽量控制着絮乱的语速说,接着问杜希:“你有急事吗?” “没有。打扰了阿姨,她没事就行。我先回去了。”杜希转过身的时候楞了一下,她看见何允允妈妈的两只脚上穿着不同季节的拖鞋,一只塑料的,一只是棉的。 杜希回到车里还未来及开口便被刺鼻的烟味呛得捂住嘴咳嗽,唐纪寒这才反应过来,于是半开车窗顺手将抽剩的小半截烟头丢到外面。他看看杜希,边发动车边问:“你见到她妈了?” “嗯。”杜希轻轻应了一声。 “别理她。我刚和允允通过电话了,她明天应该能去学校了。” “那就好。” 唐纪寒打开音乐,继续一路飞驰地把车开回市区。音响里传出一首接一首节奏强烈的流行电子乐,他胡乱跟着哼唱了几句英文歌词,忽然猛地向着方向盘扶手重重一拍,骂道:“真他妈是个疯子!” 杜希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吓了一跳。很快定了定神,目光随即转向窗外,按捺住险些脱口而出的满腹疑问。何允允说过,好朋友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她相信允允如果愿意开口总会说的。很多事不需要刻意从别处探求答案。 每晚临睡前,杜希都会关上灯钻进被窝里握着手机和陆宋聊很久,听他源源不断地讲着每天的见闻与趣事。她专心听着,有时忍不住笑出声,怕家人听见又赶紧抓起被子捂住脸,总是不知不觉就聊到了深夜。手机慢慢发烫直到电量耗尽,才依依不舍地挂断插上充电,盯着等待开机,再发短信甜言蜜语一阵,道一声晚安。蹑手蹑脚地从衣橱里取出戒指戴上,一夜香甜安睡。 那枚戒指像一道神奇魔咒,将他们紧密串联在一起。丝毫没有通常异地情侣那般多多少少的猜疑与相谈不欢的争吵,反而越来越爱彼此升华成能量赋予了无限动力。杜希早上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放回戒指,再拿起床头的日历本用黑色水笔认认真真地划掉一格,这个笔尖轻触光滑纸页的动作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她每天最大的乐趣。每划一笔,她的兴奋就被放大一寸。她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很快可以考去向往的大学,和陆宋待在一座城市不分开了。 何允允第二天真的坐在教室里,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埋头在课桌抽屉里发信息,杜希进门一眼便看到她了。 “我正在给你发短信呢。”何允允也抬头看见杜希,依旧活力四射地挥了挥手。 杜希走近,看出她今天化了妆。散在两侧刚吹干的头发用帽子压着,只露出小半张脸上用粉底欲盖弥彰的红肿眼皮和青黑色眼圈。 “昨天没事吧?”杜希开口问。 何允允立即将食指放在嘴唇前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压低嗓音说“一会儿吃饭说。你包里有那个吗?我肚子有点痛。” “哦。应该还有。”杜希拉开书包拉链找到最后一片卫生棉快速朝书里一夹,递过去。 看着何允允走出教室的背影,杜希想起上周她的例假应该是和自己一起刚结束呀。她们还为此去学校旁边的麦当劳喝了两大杯加了很多冰块的麦乐酷庆祝。 在一家刚开不久的面馆里,杜希看何允允用筷子将自己碗里细碎的葱花一点一点剔出来丢在面前被铺了好几层的纸巾上。她很少见到何允允这样认真地做一件事情。 正当晚饭的时间,店里人声鼎沸,排烟机持续的轰鸣下混杂着周围掰开一次性筷子和打火机按下瞬间发出的短暂轻响,一点一点,勾勒出这个繁华城市下市井的一面。人们本就被繁杂的工作生活麻痹掉一半的神经,又在铺散一层油雾的烟气中自顾自地畅聊着,没人去在意她们。 何允允夹完了面前纸巾上的一小堆翠绿色的葱花,用筷子搅拌起这碗盛满各种杂烩的面,并没有准备吃的意思。她看着杜希,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 还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告诉她:“爸爸不能陪在我们身边,他要在国外挣钱,为了给我们更好的生活,买漂亮的衣服和所有好吃的零食给你。你要听话,这样爸爸回来才会高兴。” 童年的记忆里,“爸爸”虽只是个遥不可及的陌生单词,却被无数次地幻想成伟大的英雄形象。她会在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着叫出那句别扭拗口的称呼,企盼着等自己又长高一点见到他的那天,是该激动地冲上去挽着他的手臂,在他的怀里尽情撒娇,还是应该懂事地默默为他捏捏肩膀,泡一杯茶…… 这些想象始终支撑着她,即使别的孩子放学都有家人来接,她也表现得毫不在意。 直到有一天,正在教室背诵英文单词的她被几乎是冲进教室的妈妈拽走,直接办理了转学。她始终记得妈妈当时的动作,那股巨大的力量,将她从一个孩子的正常世界里残酷地拖出去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忧伤地想,为什么妈妈那天都没有留出时间让她和小伙们们好好地告个别? 可是她又怎么会想到,对这群小伙伴心心念念的道别竟是让自己经历了一次从小到大都未曾想象过的难堪。当她带着精心挑选的礼物背着妈妈重新回到教室的讲台前准备派发礼物和明信片时,一个男孩站起身问她“何允允,你是小三的女儿吗?” “什么?”何允允愣住。 “我妈妈说那天看见学校门口拉的横幅,说你肯定是小三的女儿。你爸爸根本就不在国外,他不是你妈妈的老公。” “小三是不是很有钱?叫你妈妈把学校买下来我们下午就不上课了。” “哈哈哈哈哈……”那个年纪的孩子哪里会懂得避讳。没等她反应过来,同学们瞬间开始哄笑。 “你去当小四。” “那你是小五……”大家借着话题闹开,虽无心,却也字字句句鞭笞着她袒露在外的自尊。剩下不知所措的何允允,丢下一堆礼物和写了一整晚的明信片,红着脸仓皇而逃。 她哭着跑了多久,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后来她慢慢知道,无论她怎么逃也逃不开自己亲生母亲多年谎言编织覆盖下的阴影,她痛恨这一切,仿佛生来就注定是一个笑话,承受着一个不该由她来解释的错误…… 杜希几次想伸过去握起何允允在桌上蜷缩起手指的左手,却又恍然觉得这不足半米的距离似乎好远。看着她坐在自己对面面色平静的翕动着唇齿,眼神里扑朔的是一种分辩不清的情感。杜希觉得自己被傻傻晾在了一边,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此时的何允允仿佛已经为自己筑立起一道他人难以逾越的保护网,用表面的坚强乐观隔绝起内心巨大的孤独。 “那天来家里找我,她没为难你吧?”何允允停下问杜希。 “没有。你脸上的伤怎么弄的?”杜希看着她的眼睛,早上的红肿已褪去大半,只剩下青紫色眼圈周围,粉底化开的晕痕突兀地显现在这张生动灵巧的脸上。 “我谈恋爱的事情被她发现了,就把我反锁在家里。她精神不好,这几年一直在吃药,不常出门,脾气也变得越来差。”何允允说着,收回目光,拉起杜希的手,郑重,又带着被抽离底气的胆怯问她:“你会和别人一样看不起我吗?” “不会。” “真的吗?” “永远不会。”杜希听见自己坚定的声音,她也第一次觉得生命里开始有了“好朋友”这个重要的角色。不是出于同情,是在心里回报着一场盛大的信任,一场愿意揭开私密伤口与你分享的信任。 此时,杜希和何允允的电话不分先后地同时响起,她们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对方,异口同声地笑着问: “是陆宋吧?”“是唐纪寒吧?” 曾经读过这样一句话: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即使你不说,你的眼神,你的表情,都会替你说出来。 也许她们那时遇见的就是这样被喜欢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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