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读书人原本就带着一股子傲气,叫什么来着?哦……我想起来了,是骨气。什么不与世俗同流,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的。”    他笑着撑头,道:“我就不行了,整一个俗人,文章既是拿不出手,只好舞刀弄剑当个莽夫了!”    “你也不必着急,想好了再说就是,反正我现在有大把大把的空闲。”    他特意咬重了“大把”二字,语调轻扬。    两人相对而坐,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何况陆绍年本就没想隐瞒。    一杯清茶捧于膝上,入手微暖。    他眼睑低垂,看着茶面之上白雾袅袅,渐升渐起,浓浓淡淡,直至消散于半空中,不余一丝。    庭中一时寂寞无声。    案后,贺启功微低着头,嘴角却是微微一挑,又隐了下去。这细微的笑意,一纵即逝,教人恍若错觉。    他慢悠悠取过一旁的酒壶,自斟自满。    身畔风吹鼓动轻纱,身前酒水碰撞于杯,两人间只能闻见酒水倾泻如注的声响。    陆绍年已是想好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他早就打了一肚子腹稿,只是没想到临到了嘴边,却是难以说出口了。    他举起茶碗,浅饮了一口,心中斟酌再三,才预备开口说道。    此时却被一句“你看”给打断了。    他抬头,贺启功正晃悠着手中酒杯,似是醉了,双眼朦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胡话。    “绍年,你来,再近些来。你看……我这酒如何?”    他接着不满道:“不能喝总能看吧?”    陆绍年莫名,还是回道:“启功家中自然无一不是好酒。拿来款待于我的,想来更是其中翘楚。”    贺启功笑得开怀,朝他面前连连点了好几下手,“知我者果然是绍年你啊!”    “只是有一话不知你可曾听闻。酒是好酒,人嘛……未必全是好人。”    他似是真醉了,说话间只盯着手中酒杯纹路,未有看对面人一眼。    陆绍年心一沉,那些还未说出口的话更是说不出口了。    雷雨之后,春深草长,处处俱是可怜。    府中仆从就算打理了一番,地面上还是有几处入目即见的水痕,左一洼右一滩,坑坑洼洼,随处可见。    陆绍年看着眼前人言笑晏晏的面容,心中渐渐浮上了些许浮躁,又如同这庭院中一般,到处都是坑洼,冷飕飕,灌着风。    但他还是要说的,就算为了自己。    于是他也跟着对方笑了,奇异的是——到了这个关头,他居然更为极端冷静。    像是整个人都被抽离了出来,一个自己站在他身旁,一个自己操纵着身体,一个看着另一个,冷眼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做这可笑、可怜的事。    他以一种平缓地语调,诉说着自家羞于见人的可怜儿事,只为博得对面那人的同情,又或者说是难得一现的优越之情。    贺启功起先是惊讶地一挑眉,再听到后头就笑出了声,他似是才惊觉此举无礼,摆手道:“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实在是太有趣了,我是说——这陆张氏。”    他清了清嗓子,小声道:“绍年啊,我家老头儿那行事手段,别说雷厉风行了,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衙门里的那群师爷都能被他气得直跳脚。”    “我看你家这事,悬!”    他话声刚落就重重点头,表情严肃。    “吴家是什么人家,家仆众多,嘉临乡绅势力又错综复杂,都是抱成一团的,动一个就是动一团。九品县太爷在他们看来算什么?说到底,也得大家都承认了才算,不是?”    他偏头,道:“我可左右不了我爹,这事我是插不上手的。你大老远,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我带你出去逛逛好了。”    陆绍年心越发往下沉,他原本就知道这趟不易,极有可能被拒,毕竟贺府是什么人家,他又是什么人,人家又何必为他一个书生去得罪世家。    何况……    他看着贺启功起身,渐渐就要走远了的身影,突然出声。    “我要做什么?”    “什么?”贺启功以为他说接下来安排事宜,“自然是溜街打马,射箭会诗对对子了,我还有副字想让你——”    “不是!”    他打断了他的话,直直望向他的背影,着重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令尊愿意帮我?”    贺启功回身,与他对望,脸上已没有了丁点笑意。    “这可就难了。”    他平平道。    陆绍年回望,“多难?难到要我这条命吗?亦或别的?”    僵持片刻,贺启功忽而一笑,“说什么呢。我不过是与你说笑的,这事我是真做不了主。”    *  陆绍年站在案前,看着桌上一堆的箭矢,一言不发。    贺启功懒懒地站在他身侧,随意擦了手中长弓几下。    拿近,对着弓身轻哈了一口气,扯过方巾细细擦拭每处。    他漫不经心道:“这本就不是你该做的事,你做不来的,去一边坐着就好。”    陆绍年随手捡了一只箭矢,在手中端详,回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贺启功嗤笑一声,最后劝道:“刀剑无眼,并非儿戏。但你执意如此——”    他侧身,微弯腰,伸手,做了个请势。    “那我只好奉陪到底了。”    *  树下,细碎的光从叶间投出,零零碎碎照在他脸上,风一动,有些还晃到了他眼中。    此时,陆绍年脑海中难得添了许混沌,脚下如踏浮云,没落在实地,头上又如裹了一层层轻纱,什么想法都有,什么想法都没有。    一时间他竟是分不出自己到底身处何地,又在何时,所谓何事。    他真想扶着自己脑袋,闭上双目,好好想上一想。    可他知晓自己不能这么做。    直至有块光线晃进了他眼里,刺得他闭上了眼。    百步开外,正有一人,一手拉弓,一手搭弦。    而箭正对着他。    君子六艺,其中射,    这个世上本来就没有好人,坏的人多了剩下的也就成了好人。  要说你是好人,天下大善人,我是不信的。  好好好,果然如此。  可笑当初夫子对你百般赞赏,若是让他知晓你陆绍年不过是个毫无是非曲直的家伙又会是怎么的面目,也是可怜。怪只怪他识人不清,当时要是于我哪里有今日的情形。  你也莫怪我,念在我与你一场同窗的份上,我已是留情。  自古就没有自己送上来猎还不理的理。你的事我接了!  “昔日我与你争夺魁首时,我曾问过夫子。为何第一是你而不是我。夫子言,因你有才,自带灵气,浑然天成,不拘一格。而我——”他拉弓,弦满如半阕盈月。  “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空有其表,内里却没有文章,少年成名,匠气过重,急于求成。”  “我原是不信的,现下却信了。你果然有才。”他一笑,擦着他耳边而过。  “对不住,手滑了,你没事吧?”  陆绍年缓缓摇了摇头,敛着的眉眼眼神复杂。  耳边渗出了一丝丝红线,有些辣意,像火在燃。  “我说过,这事你做不惯,做你的坐上贵客不好吗?”他试探道,转身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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