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辛易微垂着头,声音低如蚊呐。这副苦主一般委屈巴巴的样子她提前练过,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想来技不压身的老话还是有理的。    然而那三个字一出口,辛易舌头忽像被绊了一下,在口中轻轻一哆嗦,磕上了齿关。脑中也一个激灵似的反应过来这三个字中的头一个意味着什么,还来不及多做思考,接下来一句话已冲口而出:“你怎么也姓周?”    对面之人微微一笑:“怎么?我不能姓周?”他们上回就是因为这个“周”姓结的“梁子”,怎么才几天工夫,又好像头一回听见他姓周的样子。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辛易忙摆手辩驳,“是、是我的问题……”    “哦?”周无常笑意更甚,“我姓周,怎么成你的问题了?”    对啊,他姓周怎么成自己问题了?    辛易在心里把头甩成了个拨浪鼓,跟着周无常的思路,她迟早陷入囹圄无法自拔。    一个周太岁,一个周无常,她大概上辈子姓嬴,端了大周朝吧。    正腹诽着,早点铺的阿婆端过一大碗满当当的豆腐脑,放到周无常跟前,脸上堆起笑:“小周少爷,还是老规矩,装一碗带走?”黄橙橙的糖桂花从豆腐块的缝隙间淌开,像灿灿流金——小周少爷,这年头还以少爷相称,若非混迹夜总会,那地位就可见一斑了。    辛易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自己那碗,零零落落的几片桂花蕊裹着糖浆,被豆腐块的缝隙吞没——自己寒酸,连豆腐脑也跟着遭殃。    辛易的愤世嫉俗总在这么小市民的瞬间被激发出来,撇了撇嘴:“小周少爷说笑了,我哪有那个脸能管得了你姓什么。只不过最近碰到的周先生有点多,有些应接不暇。”    说完自己先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以下犯了上。立刻埋下头,装起孙子,还假模假样地拿磕了一个小口的瓷勺在豆腐脑上下翻了两翻,想和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撇清干系。    那话说的实在太不客气,她若当个局外人冷眼旁观,一定兜头甩自己两个耳光——她脑子里常有两个打架的小人,一个理智有度,一个冲动中二。二者势均力敌、此消彼长,以至于她行事作风迷离、走位妖艳,时稳重谨慎,时血性草莽,常有管不住自己嘴的时候。    这一刻显然,中二君占了上风。    接下来,就不得不由理智君出面来收拾烂摊子,一边向周无常示好,一边还得自我安抚,宽慰自己其实那话并不算太过出格。毕竟周无常势力再大,也不过局限在建筑行业——他上次参加的可是建筑设计大赛,跟她一个学心理的怎么也八竿子打不着。至多不过少了个靠阿谀奉承平步青云的微渺机会,要让周无常这样一个大忙人在百忙之中腾出手来收拾自己,那可能还得再努努力。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百家姓行五,偌大一个连城,姓周的自然不少。    这么心理暗示着,周无常的脸竟也仿佛和蔼了许多,似乎并不觉得怎么受了冒犯,还没等她讨好的笑成一朵大喇叭花,已玩笑道:“我都不知道我周家人丁这么兴旺,看样子是给辛小姐新添了麻烦?”信口应着,他随意将自己跟前的豆腐脑推了过来:“那我一并给辛小姐赔个不是,好不好?”    这是要拿豆腐脑代酒,敬她一碗的意思?    她干是不干?    辛易不解其意,皱了眉头,一勺子豆腐脑刚刚舀起来,又不得不放下,抬眼与他对视,见他眉头微微蹙起,嘴唇向上翘着,扬出微妙的弧度,一脸的无辜又无奈,暗叹一声遇到了高手,这戏层次分明,比她好了可不止一星半点!    “周先生这是……”    “哦,我吃不惯太甜的东西,你帮帮我,我看你那碗糖少,咱两换一个?”    在辛易狭隘而惯性思维的眼里,那豆腐脑上铺开来的金晃晃的糖桂花可是富贵的象征——小时候的味觉简单,量多和味重是唯一的祈求,一大包冰棍袋子拆开来,有七种不同颜色的棒冰,都觉得富足到能死而无憾。这种习惯一直伴随着她长大,以至于她有极强的囤物癖,一份小学时用的计算器的说明书,她都能攒到大学,若不是陈遂实在看不下去悄悄扔了,她都能带到棺材里去。    这习惯表现在吃食上,便是对酸甜苦辣每一种味道极致的无餍。    辛易微愣了愣:“你想吃我的豆腐?”    “不不,我不想吃你的豆腐,我只想吃你的豆腐脑。”周无常闻言笑意更浓,眼角绽出月牙般的微小弧度,居心叵测着纠正她。边说,还边有意无意地在她胸前扫了一眼,加重了“豆腐”两个字:“但辛小姐这么漂亮,要是offer,我自然也却之不恭……”    辛易一怔——登徒子!    脸噌的红透,像干了一碗烈酒。她是传说中的母胎solo,最经不起这种纨绔式的挑逗,登时脑中那野性难驯的中二君又摩拳擦掌、就要出山。    周无常却适时一笑:“虚江路上原来有个豆腐作坊,老板娘一直自称豆腐西施。辛小姐要是也开一家,那老板娘怕是会自惭形秽,连东施都不配再叫。”周无常这种“浪”里白条的膏粱子弟,自然有把话说的让人身心舒畅的本事。只一句话,虚实之间,那个豆腐的含义就变得影影绰绰,些微的嘴上便宜也显得像雾里看花。    辛易因失了前一刻的先机,这时再恼羞就有点自作多情的嫌疑,有怒说不出,只能凛凛剜他一眼,将那豆腐脑愤愤推开。    纨绔作乐,只来不回就没了意思,因此辛易这一剜反而正中下怀——无论是逗笑,还是惹怒,能控制别人的情绪,总是一种无上的趣味。    而对于公子哥们而言,能三言两语令女人又怒又羞,那更是恶趣味中的顶级趣味。    周无常满意地笑了笑。辛易将豆腐脑推回他跟前,一抬头,恰撞进他春风得意的笑靥里,才明白又着了这黄雀在后的道——此刻若有一把折扇,她毫不怀疑这厮会摇头晃脑扇个痛快。    不过,正是那恣意快活的笑,弱化了周无常整张脸的锐利——他笑起来时眼睛微微眯起,少了那双鹰隼般的利眼,它原本锋芒毕露的一张脸顿时显得温文和煦、人畜无害。辛易这是第二次见他,但却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打量他。登时,毫无征兆地,抹去眼睛的半张脸,和另一双幽深却空洞的眼,像更换幕布一样,相继跳入她脑中,再在她脑中缓缓重叠,竟叠的严丝合缝,丝毫不显突兀。    她一怔,脑中霍地跳出什么,下意识脱口问:“周先生,你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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