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颁奖典礼后还有饭局,赛方宴请所有参赛团队。萧舸天生厌烦和陌生人相处,为了不让自己那两个小时太过难捱,便将陈遂和辛易也加进了自己组员名单之中。 对于一切饭局,辛易从来抱着不蹭白不蹭的心态,那天原本也欣然打算参加。但陈遂的“嘉宾席”三个字一语惊醒梦中人,辛易明白过来自己捅了多大的娄子,再去蹭饭,那就是上赶着花样找死。 于是典礼还没结束,她就偷溜了出去,出了走廊才给萧舸发了个信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晚上的局就不奉陪了,让他两玩的开心,记得看到什么好吃的给她顺点出来。 但好死不死她的手机触屏有问题,打不了字,只好用语音。说完话,手指一松,就在那条语音“嗖”的一声发出去的那一刻,身后忽冷不丁响起无常索命的声音:“辛同学,这会还没结束,怎么就走了?”那无常调子懒懒的,话里三分戏谑两分捉弄,还有五分,在辛易看来,是孙猴子见了妖怪那大喝的一声“呔,哪里跑”。 辛易十分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果断一撒丫子拔腿就跑。 可才跑出几步开外,刚刚因为情急随手揣进裤子口袋的手机忽非常不争气地滑了出来,那掷地一声的“哐当”脆响,将辛易的小心肝都震的颤了一颤。 逃跑的步子自然也停了下来。 尽管这部手机已经苟延残喘多时,处在油尽灯枯的边缘,但辛易岂是那种负心薄幸之人,舍得弃它于危难?无奈只得返身,哆嗦着自己抠搜的手,将那手机捡了起来。 还好还好,身残志坚。 这么一来原本在身后闲庭信步的无常君就赶了上来,好笑道:“你跑什么?我有那么可怕?位子不都让给你了……”最后这一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莫名有些委屈的意思,越发显得他大人大量,辛易小肚鸡肠。 辛易心底猛翻一个白眼,以退为进,嘿,姐姐我也是看过三十六计的,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使的什么把戏。然而一低头,还是该装鹌鹑装鹌鹑,捧着肚子,可怜兮兮地说:“没、我没跑,您不可怕,您怎么会可怕,我、我就是……就是肚子痛!”“您怎么会可怕”后面原本还有一句“您这么可爱”,但她觉得似乎有些过,奥斯卡演技讲究点到即止,便收了口,半佝着身子,眼观鼻鼻观口,口却微努着,对着他笔体的西装裤和裤子底下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手工皮鞋,心生诽意。 世上最无聊的事大概就是两个心知肚明的人互相端着架子装蒜,而更无聊的是有人吃饱了撑的来拆你这颗蒜。 周无常就是这么个人。“肚子痛啊……”周无常皱起眉,略有些浮夸地急切关心道:“吃坏肚子了吧,我刚来的时候经过校医院,走,我开车,正好送你过去看看……” “不用不用,”辛易连忙摆手:“我、我就是要去上个厕所……”这下你总不能再摆出“同去同去”的架势了吧。 所幸周无常这回没再平地起无赖,笑了笑,反没头没脑地说:“晚上的饭局我不参加,你不用顾虑我的存在。” 辛易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愣了一下。他笑着指了指她握在手心的手机:“不好意思,出来的不巧。”稍顿了顿,又道:“想吃什么,用不着他们顺,自己去就是。”他站姿随意,一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略歪着头,像在欣赏一个…… 笑话。 “你偷听我……”辛易一刹那被激出草莽本性,嗓音和微佝的身子同时暴长,却只发作到一半,就被周无常摇着食指打断,仍然一副玩味的笑,无辜道:“我踢着步子出来的,你光顾着偷偷摸摸的溜,这么大动静都没听见,怪我?”说完站直了身子,上下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一眼:“怎么?这下肚子不痛啦?” 嘿,反客为主还声东击西—— 辛易霎时被他堵得像个忘词的演员,原本搁在肚子上的手早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一会回过味来,正要抢白两句,周无常兜里的手机却忽然响起,是个男童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念着“桂花豆腐脑呼叫蟹粉汤包,桂花豆腐脑呼叫蟹粉汤包……”适时打断她将出口的厥词。 ??? 桂花豆腐脑?还呼叫……蟹粉汤包?现在早点都这么智能了? 从一身恨不得去参加联合国大会的周无常身上发出这样的声音,就好像考场上才放着四级听力的收音机忽然一下子窜台窜到了二人转上。 辛易登时被这闻之忘俗的铃声弄得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还没来得及牵动神经捶胸顿足向周无常敬以最恶意的嘲笑,已见他眉头微微一皱,片刻前还玩世不恭的神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和她使了个近似“抱歉”的眼色,走到一旁接起电话:“行,我这就过来——”边说着话,边仓促跟辛易摆了摆手再见,急匆匆向门外走去。 看来是有急事。 周无常平时并不是个任人嬉皮笑脸的人。辛易可以想见。但片刻前他的插科打诨给了她一种自己可以骑到他头上撒野的错觉。此时见不远处的他一张脸冷凝着,整个人像一罐人形氟利昂,眨了眨眼,才后知后觉的从自不量力和眼看就要发作的兽性中挣脱出来,感慨上天有好生之德,未让自己的抢白和嘲笑及时脱缰,未雪上加霜地将眼前这位大爷得罪到“女人,我记住你了”的地步。临门一脚,算是被一个不速来电解救。 因而此刻也只希望他一个电话打到天荒地老,忘记自己这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见他挥着手往外,立刻高兴的有些忘了形,连忙摆了摆手,脚下一点一点、不着痕迹地往走廊里面挪去。 但这种时候,就像在野生丛林里遭遇毒蛇,不动才是最好的选择——蛇是近视,越动才越会吸引它的注意。 周无常已走到玻璃门边,一只手仍握着电话,一遍一遍向那边人保证自己马上就过来;另一只手在掏车钥匙。掏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毫无征兆地回过头来—— 辛易刚往后迈出一步,两条腿一前一后岔开,恰好落入他猝然回首的眼里。因做贼心虚,她不自觉欲盖弥彰地挺了挺胸脯,从周无常的角度看过去,竟莫名有些视死如归的味道,像狼牙山五壮士。 一本正经而不自知的人往往是可爱又可笑的。 周无常的面色缓和下来,将手机的通话界面按在自己肩膀上,笑笑:“你别老那么紧张。我就是想问问,手机刚才摔坏了没?摔坏了我赔你一个。” “没、没有!不、不紧张!不必赔!”辛易先是一愣,吞吞吐吐的话像裘千尺的枣核功,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辛易自忖是个特没出息的人,她不怕别人噼里啪啦兜头甩她巴掌,也不怕别人往她嘴里囫囵狂喂枣,她怕的就是周无常这种一个巴掌一个枣、来路不明蹊跷有鬼的好。 虽然周无常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扇过她巴掌。 周无常笑的更加亲切:“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有什么需要跟你们学生会的小文说。” 辛易松了口气。 “哦对了——” 她一口气又重新提了起来。 周无常叫她如此,调子故意拖的老长,有意捉弄,有一会,才云淡风轻的笑着说完后半句:“……醉金朝的蟹粉豆腐不错,现磨的豆腐,蟹粉也是真蟹黄。晚上去记得多吃点。” 啥?Excuse me? 醉今朝是他们晚上吃饭的地方,周无常这突如其来的临“终”关怀是怎么回事? 辛易从不相信以德报怨,她一向以为,以德报怨,不是有诈,就是亏心。周无常显然属于前者。因此,就算醉今朝备下的是满汉全席,她也只能悻悻放弃。 那天晚上她没有去。陈遂在电话里和她大吹特吹那蟹粉豆腐有凤髓龙肝之味时,她难免有些失落。 而且,周无常的确没有去。 她后来才回过味,以周无常的咖位,那天嘉宾席没有坐正中间的位子,只怕也是为了早点离开。而她,却像《小职员之死》里的小职员,非但风声鹤唳、以小人之心度了周无常那不知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的腹,还太把自己当回了个事,莫名其妙脑补出了一部宫斗大戏,并给自己安排了个答应常在什么的龙套角色,兢兢业业在心里跟周无常勾心斗角。 其实周无常后来大概真的只是路过,也真的只是不含善恶之意的通知他自己晚上不去,是她自己曲解出了别有用心的含意。 没办法,人一旦自卑了,听哪句话都像是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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