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风手持扫帚一下一下打扫得专心,连个眼神都没给段恒和其他人,也不曾回应段恒的话,仿佛没听见一般。这许多时日以来,他一直是这种态度,段恒演够了好人赚足了名声便离开,空留下孟清风被其他人指指点点“恨铁不成钢”。    陆未晞冷眼旁观,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无可奈何。    归根究底,段恒肆意妄为的底气就是孟清风已经废了。想要改变这一切,除非孟清风的灵根修复,重新变成以前那个天才俊杰。    可能吗?    她有时候希望孟清风别这么沉沦颓废下去,拼尽全力站起来反抗。但是,孟清风拿什么反抗?    没有,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底气。如果不漠然承受,等待他的可能是更加难堪的折磨和羞辱。陆未晞自问就算自己落到这样的境地里也不会比孟清风做得好,这种事落到自己身上,很可能她连活着承受的勇气都没有。    辉煌时承受过多少赞誉,跌落云端时就要承受百倍千倍的诋毁、踩踏。    越是明白,越是敬佩,越是敬佩,越是惋惜。    孟清风难道就打算这么过一辈子?    打扫完演武场之后,孟清风去到了灵禽苑。此处是百川盟中饲养珍禽异兽之所,这些珍禽异兽大多是些不太常见的,因为本身的羽毛或某一部分可用作炼材、药材,又或是养来供盟中弟子代步而被集中圈养起来,以免待到用时不凑手。    饲养则全由低等杂役来做,孟清风负责饲养的就是一种名为闪电猴的异兽,这种异兽生为猴形,周身皮毛遍布闪电纹,能以微小的雷电之力攻击敌人,行动灵活且性情暴躁易怒,曾将不少前来饲养的杂役劈成重伤乃至身死。孟清风之所以被分过来,理由是他曾经是雷灵根修士,与闪电猴属性相合,容易接近。    陆未晞了解之后一阵默然,明知孟清风最痛苦之事就是雷灵根被毁,偏偏要他来伺候一群闪电猴。还真是……处处扎心,不放过每一次机会。    孟清风往食盆里看的时候行动微微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端进去。暴躁的闪电猴见状立刻甩出一道微小的雷电之力砸过来,力量虽弱,但是孟清风现在是普通人身躯,被砸中了绝对要吃苦头,前面那么多位饲养杂役被劈死的可不在少数。幸而他身体的灵活度还在,一闪身那道雷打偏了。孟清风不再迟疑,端起食盆送到固定位置,一群闪电猴立刻拥上去大快朵颐。    陆未晞却蹙了蹙眉,没看错的话,刚刚孟清风嘴角挂了抹讽刺的笑,甚至他现在看着那群闪电猴的眼神也带着冷意。她的目光落在被闪电猴包围的食盆上,心底疑惑丛生。接下来孟清风一刻不停地干活,中间从没有休息的时候,陆未晞跟随看着,也就渐渐忘了那个笑容。    然而晚间刚回到破屋里,院外再次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砰——”地一声巨响,门框上仅剩的半扇门也被踹倒。一名面生的杂役闯进来,怒声呵斥:“孟清风,你干的好事!竟然胆敢在闪电猴的食物里下毒!”    陆未晞大惊,猛地朝床边的孟清风看去,却见对方神色平淡,一点不见惊讶慌张之色。心念电转间想起白日里孟清风那个笑容,他早就知道!    他看出来食物被人动了手脚,可是还是一脚踏进陷阱里把那些食物给了闪电猴!    刚入夜,灵禽苑里的大群闪电猴忽然呕吐白沫眼白上翻,经盟中炼药师查看方知这些闪电猴乃是中了一种名为“硫元草”的毒,而毒物就在闪电猴的食盆中。    理所当然的,孟清风又被按上一个“谋害闪电猴”之罪,此罪比盗窃更加严重。又有杂役从旁作证“亲眼看到”孟清风手中有硫元草,接下来又在孟清风房中搜出了硫元草,人证物证俱在。执法管事当场定罪,孟清风谋害闪电猴,杖责一百铜棍!    孟清风又被拖到院子里,一百铜棍打下去,他整个人几乎都被打烂了,血肉模糊的一滩瘫在地上,情况极其可怖。陆未晞甚至不敢上前试探他的鼻息——凡胎之躯被打成这个样子,就算没死也活不了了,除非再有一颗幻雪丹来救命。    仿佛冥冥中有人听到她的期盼,院子里走进来个人。    是段恒,陆未晞瞳孔微缩,浑身戒备。    段恒穿着一身白色长衫,衣带当风,乍看颇有种超脱尘世的错觉。若非陆未晞亲眼见过他的卑劣,仅凭第一眼的印象,很难相信这个人心思会龌龊至此。    他来干什么?是来欣赏孟清风的狼狈还是来看着孟清风死?    孟清风瘫在地上,神智昏昏沉沉,意识根本不清醒。    段恒走近,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唇角带笑欣赏着这一切。仿佛这不是鲜血淋漓的施刑现场,而是一副笔触精美的画卷。他俯身兴味盎然地打量着孟清风,眼中闪过一道暗光,手忽然伸出,陆未晞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刻,段恒的手对着血肉模糊之处猛地摁了下去!    “啊——”    孟清风立时发出一声惨烈的痛呼,直叫陆未晞听得头皮发麻。她一步冲到段恒面前,一掌拍出去,可是那层阻隔仍在,根本毫无用处。    段恒优哉游哉地欣赏着孟清风的痛苦,眼底是遮掩不住的快意。    剧痛之后意识被强烈刺激清醒了几分,孟清风痛苦地喘息着看到了罪魁祸首。他却扯了扯嘴角笑起来,只是笑未成形便被疼痛淹没,以致那表情十分古怪。    但是,段恒仍旧看出来了。    “你笑什么?猪狗不如的生活怎么样?嗯?”段恒冰冷地说道。    孟清风痛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有一声沉过一声的喘息。但是他的眼中一丝惶惑也没有,没有战战兢兢,没有胆怯求饶,他看向段恒的眼光竟然带着一丝鄙夷!拼尽全身力气,嘴巴开合说出一串无声之语。    陆未晞一直盯着,她看懂了,段恒当然也看懂了,正因为看懂了,他勃然大怒,又一掌拍下去狠狠地按上孟清风血肉模糊的身体。    “呃啊——”孟清风发出的声音犹如濒死的猛兽,有那么一瞬间,陆未晞心底竟然想到,他为什么不干脆死掉?死去之后这一切便不需要他再承担,活着也是受苦受罪受折磨而已,有什么意义?!    孟清风说的是——段恒,你永远不如我。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段恒暴怒而起,指着地上的孟清风破口大骂,“孟清风,你现在不过是个最下等的杂役!你以为你还是天之骄子,还是盟中最受看重的弟子吗?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贱人,不,你连人都算不上,我若是想弄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你笑什么?!孟清风,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让你看着,你曾经的一切都是我的,要你看着我登临金丹,修成元婴,甚至渡劫飞升,而你只能像一块朽木一样老死腐烂化作一滩烂泥!”    说罢,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颗丹药,二话不说硬塞进孟清风的嘴里。陆未晞无法阻拦,她也没想阻拦,因为段恒拿出的是一颗幻雪丹。    服下幻雪丹之后,孟清风身上的伤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只是他这次伤得比上次重得多,即便表面的伤痊愈了也一时爬不起来。段恒一脚踩在他的脸面上,狠狠地碾压,狠声说道:“你且看着!”    说罢,甩袖而去。    孟清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段恒尚未消失的背影僵直一瞬,随即脚下更快,一转眼便没了踪影。陆未晞看向孟清风,忽然发现,他的眼中分外清明。不只是清明,清明之外,更多了些其他什么。    但是毫无疑问,这样的孟清风不打算再行尸走肉下去了。    她曾觉得激怒段恒并不明智,但是转念一想,段恒要的是孟清风向他低首称臣摇尾乞怜,这是孟清风无论如何也不会做的。不管激怒与否,段恒的手段都只会越来越狠毒。    接下来每一天孟清风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罪名被毒打,而奄奄一息之际,段恒偶尔会前来欣赏一番,每次都有人以幻雪丹保住他的性命。    如此循环了有将近一个月之久,陆未晞只是看着就觉得心志受到了极大的考验,而身处其中的孟清风却每一次都忍了下来。并且每一次伤愈之后,他眼中的光芒都更加明亮起来。就像是曾经坍塌的信念,在一次次捶打中重建,越来越顽强,越来越坚定。    这天夜里,孟清风服下幻雪丹待身体恢复之后,从床下掏出个破旧的包袱背在身上,悄然无声地走出了破屋。陆未晞日夜跟着他,竟然没注意这个包袱他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更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陆未晞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每一次都提前避开巡逻的守卫,专挑僻静无人的小路走。动作熟练,步伐稳健,显然这番行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只不过前行的方向却不是离开百川盟的方向,反而是越来越旺盟内中心区域靠近。    孟清风在百川盟中生活了三十余年,对这里的每一寸角落都了然于心,一路行来小心谨慎之下竟然一直没被人发现,一直走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前才闪身躲在破败的院墙后面停了下来。    夜深人静,但是对修真之人来说,夜晚同样也能修行,百川盟中并非处处灯火熄灭,反而不少地方依旧明灯高悬。如此一来,倒显得孟清风所在的这一处奇怪了。    这里灯火俱无,漆黑一片,既没有守卫也没有巡逻的侍卫经过,仿佛就是一片没有人烟、没有人理会的荒芜之地。    陆未晞第一个猜测就是——或许这里有通往外界之路?    不怪她这么想,孟清风背上包袱又是偷偷摸摸的行动,怎么看都像是要逃走。    确定无人之后,孟清风走进荒园之中,踩在枯草瓦砾之上,低头仔细寻找着什么。今夜适逢月末,月光晦暗不明,他视力不足,找了约莫半个时辰有余才停下。陆未晞尚未细看,下一刻孟清风突然消失在原地。她大惊,连忙走过去,只见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仅容一个通过的洞穴,不知通往何方。    想到孟清风从这消失,陆未晞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进入之后才发现这其实是一条密道,孟清风就在前面,陆未晞快步跟上。密道中岔路极多,几乎每走几步便能看到数条岔路。孟清风却像对这些路十分熟悉,行走间并无迟疑。    又不知过了多久,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堵墙,前路被堵,孟清风却不慌不忙,走上前去在那堵墙上敲击几下,手势和方位不断变化,紧接着,墙面轰然洞开,露出内里的全貌——    陆未晞瞪大眼睛,这里竟然是孟清风之前所居之地!一瞬间,很多想法从脑海中划过,来不及细想,只见孟清风从书桌旁的笔筒里取出一支毫不起眼的毛笔,然后又看了一眼这间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屋子,随即转身从密道中离开。    回到密道中,孟清风熟门熟路地七拐八拐,在密道中穿行两个时辰有余,终于走到了尽头。    从密道中出来的时候,东方的天际微微泛白,荒野蔓草,林深树高,眼前所见分外陌生,而熟悉的百川盟领地已经远远落在身后,遥望仍能看到清晰的轮廓。    就这么出来了?    陆未晞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有很多不明白之处,比如那密道应该是百川盟的机密,孟清风为什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再比如,既然早知道密道所在,为什么还要忍受这一年多的折磨?    然而孟清风不会回答她,从密道出来之后,他整个人看起来都轻松了很多,仿佛压在身上的那些东西瞬息之间烟消云散。他不再是天之骄子,却也不再是百川盟任人欺辱的下等杂役。他的面容依旧沧桑衰败,但是却恢复了该有的精气神。    他甚至没有多看身后的百川盟一眼,在红日初升的晨光熹微里踏着大步像某个方向走去。    陆未晞以为他会去普通凡人的聚居地随便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度过余生,但是,孟清风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做。离开百川盟之后,他开始了漫长的游历。    并不是为了争夺资源,只是想四处走走,遇到感兴趣的地方就多停留些时日,他走过很多地方,声名在外的天音塔、莲开十里的南星谷、壁立千仞的万丈崖、传说中虚无缥缈的海外仙岛……这些地方在修真界中,都不是最佳的修炼之地,只是因为景象殊异而小有名声,因此都不是修士常去之所。    就这么走走停停,一晃八年过去,陆未晞也跟着他足足走了八年。她从前游历的时候与父母为伴,眼下跟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孟清风,所见所感又有诸多不同。隐隐约约的,一直横亘在修为上的那层壁障似乎有了些微的松动。    而在这八年里,她发现孟清风身上似乎有什么很奇怪的地方。说不清是哪里,但是八年的时间,一个根基受损的人本不该有这样的精力和体力。况且孟清风先前受过许多磋磨,本该身体不佳才对,可是八年走下来,他非但不曾病弱,反而看起来比八年前离开的时候更好。难道仅仅是因为心境开阔?    陆未晞无法查知孟清风体内的状况,之内按下心头的疑惑,她现在担心的是还要在幻象中停留多久。    上一次是寒彦误打误撞把她唤醒,这一次未必还能有那样的运气,难道她要在幻象中看完孟清风的一生才能脱身?    龙源秘境开启时间只有三日,她赶到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了,若是在幻象中耽搁了时间,颗粒无收地被秘境弹出去……陆未晞心下郁闷,但又无可奈何。    她不知道的是,她虽然看起来毫无收获,但是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儿去。    最先闯进山脚下的贺二公子一进秘境之后就遇上了一头燚骨鸟,这种鸟乃是火焰鸟的变体,羽毛和骨头都可以作为上好的炼材,其修为堪比融合初期的修士,但因为擅长驭火且飞行速度极快比普通的融合初期修士更加难缠。    贺二公子纵然根基扎实也废了一番功夫才将其杀死,本想将尸体收起留作炼材,谁知那鸟一死便化作粉尘消失无踪,与先前遇到的守卫一模一样。    接下来,贺二继续沿着山路攀爬,途中遇到大锣猿、白枭鹿等数种凶兽,有些单枪匹马,有些结群而来,费了一番功夫之后,尸体尽数化作粉尘。从外面看,山脚似乎草木茂盛,可是进入其中才知道,那根本就是幻象,此山上根本没有任何植株生长,唯有不停出现的凶兽而已。如此一来,费了不少功夫,却一无所获。    不只是他,进入雪峰之中的所有修士都遭遇了同样的情况。一路拼杀攀登,沿途却毫无所获,就连凶兽的尸体都化作飞灰消失,真可谓费力不讨好。而且,越是往上,凶兽的实力越来越强,甚至偶尔有实力强横的凶兽成群结队地出现,那些落单的散修便倒了大霉。    有些人心生退意,想要退出去,然而尝试一番之后却发现,山中无退路。任凭它们怎么往下走都只是在原地踏步而已,仿佛山中有什么屏障阻隔,只许进不许退,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上攀登。    陆未晞一边郁闷一边跟着孟清风,十几日后,孟清风在一座小镇上停留下来。这小镇坐落在这片大陆的北边,此时入了冬,天气严寒,路面上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滴水成冰。人人都穿着厚实的衣衫,孟清风也不例外。    这个小镇并不繁华,镇上居住的人不多,而且大多是不曾踏上修行的普通人。或许是太过偏远的缘故,天地灵气稀薄,孕养出的水土和人都缺了几分灵性。    孟清风来这是为了一座山,那山名叫幻暝山,传说是大陆最北境的地方。山上生着冰纹玉水兰,乃是极佳的药材,以之为主药炼制成冰玉丹可为修士修复受损的经脉。即便重伤经脉尽断也能修复如初,据说对灵根也有滋养功效。    但是,北境山脉连绵,站在小镇外围四方而望,入眼皆是高耸入云的山脉,根本分辨不清幻暝山到底是哪一座。而冰纹玉水兰更是难寻,在百川盟中也仅有记载并无实物。也曾有大批修士来寻找,但是最终都只能失望而归。    孟清风并不着急,他在小镇上住下来,与镇上的人交谈打听幻暝山的消息,零零碎碎地汇总在一起,拼凑出了个大概的方向之后,再次启程上路。    陆未晞被他牵引着,不得不跟上。他们在茫茫大山里穿梭。北境的山脉终年积雪,荒芜一片,连认路都难。孟清风在山中走了九天之后终于迷了路。陆未晞身体上并不累,但是精神上却十分疲惫。她不知道自己留在孟清风身边还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跟着他四处行走?    一开始,她对这游历还抱着兴趣,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离开无望,兴趣就变成了焦虑。这种焦虑在此刻迷路之后上升到了顶点。    就在她快要按捺不住心中暴躁的时候,孟清风忽然看向她所在的方向,开口说了一句话:“你在担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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