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场景再熟悉不过,还是那处大院子,还是角落里最破旧的那间屋子,一扇门依旧半掉不掉地挂在门框上,摇摇欲坠。剧烈的咳嗽声从屋子里传出,陆未晞走近门边,从隙缝间看到了孟清风的身影,险些认不出来——    他靠坐在床边,身上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宽大旧袍子,脊背显出佝偻之态,头发花白凌乱,原本俊朗的面容变得枯如槁木,皱纹层层叠叠爬满了眼角眉梢,眼神浑浊不堪,眼中尽是疲累。整个人看起来颓唐衰败,混像是凡间七八十岁行将就木的老者,比起上次幻象中所见老了十岁不止!    陆未晞不知道幻象中此时所见与先前相比过去了多长时间,但是观孟清风现在的样子,这段时间里必然过得相当不好。任谁见了现在的孟清风都绝不会想到,这个人曾经是惊采绝艳的天之骄子。    “咳咳、咳咳咳——”    房间里连绵不绝的咳嗽声传来,孟清风似乎病得不轻。修真之人引天地灵气入体,涤荡身体清除杂质,身体强健,普通的疾病无法入侵。孟清风此时已不是修士之身,生老病死是必然要经历的过程。    陆未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再次进入这个幻象之中,她穿过摇摇欲坠的门扉走进屋子里,发现自己还是如同先前一般,与孟清风之间隔了一层薄膜。无论言语还是动作,都不能被孟清风查知。    这个幻象实在是古怪至极,将她囊括进来,却只是让她旁观,既不加以阻拦考验,也不给予任何奖励,仿佛就只是为了让她看看孟清风的生平际遇。    可她跟孟清风分明毫无干系,为什么偏偏是她?    就在陆未晞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院外忽然走进来一人,他脚步无声,精气内敛,因此陆未晞竟然一时不察,待他走近了才发现。看清了此人的面目之后,陆未晞才想起,这也算个“熟人”,正是当日在演武场上出言讥讽孟清风的那位林修士。    他来做什么?    陆未晞跟过去,只见那林修士嫌弃地打量着这间屋子,看向孟清风的眼神满是鄙夷之意。他进去之后先是对孟清风冷嘲热讽,说的不外乎是些今昔对比的戳心窝子之语。    陆未晞听得一阵恶心,只觉得这林修士心胸实在太过狭窄。当初孟清风与他无冤无仇,甚至还曾经在修行上指点过他,他却几次三番故意羞辱。孟清风听着这些话,面无表情,眼底亦毫无波动,不是无动于衷就是听了太多已经麻木了。陆未晞更倾向于是后者。    “看你可怜,喏,这瓶幻雪丹就赏给你了!幻雪丹的好处不必我多说了吧?”林修士傲慢地说道,说完又对着孟清风讥讽一阵才冷哼一声离去。    陆未晞更加看不懂了,对修士来说,幻雪丹最大的用途便是修补身体内的暗伤,强化经脉。这种丹药对普通人来说也能服用,效果就是百病皆除,强身健体。虽然不能延年益寿,但却是救命的良药。林修士看起来恶意满满,又怎么会把这种好药给孟清风?难道是她想错了,林修士嘴上恶毒,实则心底善良?    很快陆未晞就发现自己彻底想错了。    林修士离开后,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院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急促地向着她所在的方位而来。陆未晞皱眉,心底忽生警惕。    片刻后,小院内涌入一行七八人,为首的是个身穿暗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面相看起来威严冷漠,给人以生人勿近之感,约莫有筑基后期修为。他身后跟着的七八人,有些修为在炼气期,有些勉强也有筑基期修为,但无一不是年纪稍长者。唯有一人,站在为首者身侧,身上毫无半点修为,但面上一脸义愤填膺之色,正神色激动地指着孟清风所在的破屋。    “掌事,那孟清风就在此处,是我亲眼看到他盗取了库房的幻雪丹……”说完,当先冲到前面,一脚踹开房门,那扇挣扎许久摇摇欲坠的门终是不堪重负,轰然倒塌,房间内的情形也全都暴露在人前。    孟清风仍旧咳嗽得厉害,他抬起头漠然看了眼气势汹汹闯进来的人,目光在倒塌的门板上顿了顿,而后毕恭毕敬地起身朝着那位管事行了个礼。弯腰弓背,表面上看起来与那些低头哈腰的奴仆一般无二。    陆未晞早在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就暗道不好,幻雪丹分明是林修士赠给孟清风的,怎么到了这些人嘴里就变成了孟清风偷盗得来?她跟着进入房中,一眼便看到被孟清风随手扔在墙角的小玉瓶。    那小玉瓶的玉质光泽圆润,熠熠生辉,与破败的屋子分外格格不入,十分显眼。不止陆未晞一眼看到,其他人也看得清清楚楚。叫嚣得最厉害的那个杂役立刻指着墙角的小玉瓶高声道:“管事,这就是证据!”说罢又转向孟清风,厉声怒骂,“你这手脚不干净的玩意儿,竟敢在盟内库房偷盗!”    陆未晞憋了一肚子火,前因后果一联系,立刻明白了其中因由。那林修士根本就是不安好心,前脚送了丹药,后脚就派人去之法管事那里告状。他早就猜到孟清风不会将幻雪丹吞服,就算孟清风将丹药吞服,只要执法管事及时赶到,查验他的血脉就能分辨出血脉中幻雪丹的成分。    孟清风现在只不过是个最低等的杂役,根本没资格获取这样的丹药,到时候只要林修士不承认丹药是他所赠,又有人从旁作证“亲眼看到”孟清风偷盗丹药,这个罪名就板上钉钉地盖在孟清风身上了。    何其恶毒!    “这丹药并非是我偷来的……”    “不是偷的是怎么来的?你倒是说说?”    果不其然,孟清风一开口就被那告状的杂役打断。他的眼中终于凝聚起几分神采,看向那位执法堂的管事,却见对方满面肃容,眼中一片漠然。他到底曾经风光过许多年,见惯了世事人心,纵然现在心灰意冷,也并非蠢不可救,见此情形倏然明白了一切。    今日这偷盗之罪,他是不认也得认了。    一瞬间,孟清风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人生四十年的顺风顺水,潜心苦修,想起手持奔雷枪出生入死,历练拼杀,想起金丹雷劫被人暗算,想起一朝跌落云端处处被欺,想起这一年来在丁院中所经历的种种……    是的,他在丁院中不过只待了短短一年而已。这一年中,昔日的同侪好友都已变成陌生人,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处处折辱他……他心如死灰,总觉得人生既然已经无望,便混一天算一天,说不得哪天便死得无声无息。此生大道无望,早死晚死不过差个几十年而已,又有什么分别?    可是,今天,在这些人妄想将“偷盗之罪”安到他的头上时,孟清风倏然发现,心底最深处那一丝不甘仍在,雷劫劈毁了他的灵根,孟家天之骄子的傲骨却仍在!    他可以活得庸庸碌碌,可以死得无声无息,但他不允许心底最深处那一块傲骨被这样一群人踩在脚下,碾进粪坑里!    孟清风忽然挺直了脊背,目光渐渐清明起来,周身气势亦为之一变,他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这幻雪丹乃是林城所给,信与不信随你们。”    这一刻,陆未晞在他身上仿佛又看到了从前那个孟清风的影子。而他这般变化,也令其他人措手不及,愣了一愣。    但是,怔愣过后便想起,如今的孟清风不过是个废人,有什么好怕的?    “林修士日日勤于修炼,岂会有心思照管你这么个下贱人?管事大人,小的亲眼所见是他偷窃……”告状杂役添油加醋,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就给孟清风定了罪,那语气,若是不把孟清风狠狠教训地半死不活就不足以平民愤。    执法管事一直不作声,到此时才抬了抬眼皮,眼风扫过去,告状杂役立刻噤声。执法管事看了眼孟清风,而后收回目光冷漠地说道:“丁607偷盗盟中丹药,私占为己用,罪大恶极,着处八十铜棍,立刻行刑!”并不问偷盗过程,更不想库房守卫森严孟清风怎么可能做到,就这么定下罪责。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执法堂弟子立刻上前,将孟清风制住,强硬地拖到院中,按下便打。    百川盟处罚普通弟子的铜棍乃是普通铜棍,这种铜棍乃是特制而成,虽非宝器,但是打在身上极为痛苦,莫说八十棍,四十棍下去就能把人给打废了,八十棍根本就是冲着要人命去的!    孟清风全程毫不挣扎,棍棒加身亦死死地咬住嘴唇不发出一声痛呼,只是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告状杂役和执法管事,似要将他们的面貌烙在心上一般。    那告状杂役被他慑人的目光盯得心头发虚,强撑着说道:“你看什么看?犯错在先,打死你也是活该!”    孟清风依旧死死盯着他,及至八十棍打完,孟清风已经失去意识,执法弟子试了试鼻息确认还活着便收工走人,把他丢在院子混不管他之后是死是活。    陆未晞忍着一腔怒意上前查看,孟清风双眼紧闭,嘴唇被咬出了血,出气多进气少情形分外可怖。她始终被幻象隔绝,纵然看到角落里的幻雪丹还在却也无法帮助孟清风,只能祈祷他求生意志够强。    月亮渐渐升起,月光洒在庭院里,夜半时分,寒意渐起,或许是受了寒意侵袭的缘故,孟清风的意识竟然清醒了过来。八十铜棍下去,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给打成了一滩肉泥,下半身血肉模糊,连站都站不起来,哪怕只是轻微地动作都要忍受极大的痛苦。    或许是打压到绝境之后反而生出了强悍无比的求生意志,孟清风硬是忍着极大的痛苦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朝着屋子里爬去。他动作极为缓慢,院子到房中不过短短几十步路,且爬且停,一个时辰后才终于爬回到屋中。    不出陆未晞所料,他的目标正是之前林修士给他的那瓶幻雪丹。孟清风撑着一口气,将瓶中仅有的一颗幻雪丹服下。幻雪丹的药性极为温和,即便是普通凡胎也能承受。服下丹药之后,孟清风身上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没过多久身体表面已经看起来好了很多,只是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浸透看着可怖而已。    这大概也是孟清风的运气,方才那些人走时竟然忘了将这枚幻雪丹带走,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倒是平白让孟清风捡回来一条命。    孟清风服下丹药后逐渐活动身体站起身,行动间虽然还稍有不便,但是已经没有大碍。他坐在床边,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渐渐出了神,就这么一夜没睡,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眼中的光芒渐渐散去,起身拿起墙角的扫帚再次出了门,方向仍旧是演武场。    陆未晞跟上去。    她不知道孟清风靠在床边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但是却有种感觉,今日的孟清风与之前那个行尸走肉一般的人有了不同。    到了演武场之后,不意外地又碰到了些人,还是熟人——段恒。陆未晞不知道之前一年里孟清风是不是也经常碰到段恒,如果是的话那还真是够巧合的。对这些门派、宗族中的弟子来说,闭关潜修或者出门历练是常态,偶尔与人切磋也并不奇怪,但是天天泡在演武场里就是怪事了。    段恒又是最早看到孟清风的,立刻迎上来关切地问道:“孟兄,你是不是身体不适?听说你需要幻雪丹,怎么不派人告诉我呢?”    孟清风最先注意到的,却是段恒手中那一杆烈烈银枪——暮云奔雷枪。陆未晞不知道的是,这些时日以来,段恒每每出现,手中总是持着这杆□□,美其名曰“以解孟清风睹物之情”,对孟清风也每每语出关切,博得了大把的好名声。    孟清风无可奈何,心如死灰,只能漠然以对,两厢对照,外人只觉得孟清风不识好歹。    眼下段恒见孟清风不答,又道:“孟兄不必与我客气,你我原是好兄弟,这幻雪丹虽然不易得,但是我手中还是有一些的,孟兄下次若有需要只管告诉我,千万莫要……”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周围支着耳朵听的都被勾起了好奇心,莫要什么?看段恒那表情,孟清风难道做了什么丑事?    段恒像是极难启齿似的,半晌才难为道:“千万莫要行偷窃之举……吾辈中人……就算际遇一时不如意也不该丢了风骨,孟兄……唉,你千万莫要自甘堕落!”语气无比沉痛。    众人立时恍然,看向孟清风的眼中尽是鄙夷之色。这一年来,他们对孟清风的观感越来越差,从同情到厌恶,再到漠然看热闹,现在听闻昔日的天之骄子竟然行偷盗之举。这样低劣的人竟然曾经欺压在他们头上,真叫人觉得气愤!    “段兄,何必浪费口舌呢,这种人不值得!”    “还是专心修炼吧。”    “这人啊,灵根毁了,心性也毁了,唉!”    ……    陆未晞义愤填膺,恨不得撕下段恒那张伪善的面皮,可孟清风却无动于衷。不是像第一次时强忍着羞愤,是真的无动于衷,仿佛段恒所说的都与他无关。    这种话,若是一次两次听到或许会生气,会愤怒,可是一百次、几百次以后呢?    想到此处,陆未晞忽然觉得一阵心寒齿冷。有时候,际遇当真是一件令人极其绝望的事情。    就像她面对沈家人的时候,走投无路,报仇无门,只能拼着自爆金丹给仇人一点微小的伤害。可事实上,伤害有多少,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最坏的结果,她自爆身死,或许仇人毫发无伤,依旧逍遥自在,美名在外人人称颂。    这一刻,她忽然在孟清风身上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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