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制定计划的过程都是艰难的。    纵使林青雩喝了三杯红茶以来提神醒脑,却还是忍不住地想要昏睡过去。    第一回失败后她还能充满信心地参与计划讨论,而如今已是第三次失败了,争吵的东西却仍是第一回失败时争吵的内容。    反家暴派坚持林青雩要采取逃跑加离婚的策略,最好直接把次人格送进监狱或一斧头下去砍死。而偏向心理治疗的那波人则坚持要去治愈次人格,让他自觉地和主人格融合成一个人格。    如果这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事件,治愈派万万不敢做这样的尝试。    可在虚拟世界里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某种对现实的推论模拟。不管失败多少次都有重来的机会。    可现在的林青雩已经不想管哪派更正确了。    她只想知道她究竟要怎样做才能尽快脱离这个任务。    “青雩?”    “啊?”林青雩仰头看向江溪,神态茫然。    “你先回去休息。”江溪伏下身子对她说。“这里一下子也拿不出方案来。”    “嗯。”林青雩闷闷地应了一声。    她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轻轻地说:“老大,其实我觉得······谈这个没意义了。有一些事儿是完全没有解决办法的。不是我说丧气话,只是······唉。”    或许一开始他们就错了,就不应把两个项目并行。    江溪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宽慰道:“你别多想,我会解决的。”    林青雩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从会议一开始便保持沉默的陆寒江在看到林青雩离开会议室后,也说了声“我先回去”,随之起身,紧跟着她的身影离去。    “请稍等。”    林青雩下意识地回头,是陆寒江。    “有事?”林青雩无意识地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次人格给她带来的心理阴影着实是太大,以至于现在一看到他这张脸,就令林青雩心生警惕。    陆寒江看到了她的动作,显然有些尴尬。    他停住想要靠近的脚步,诚恳地开口:“我很抱歉伤害了你。”    走廊里的白炽灯照在他不带一丝血色的面容上,衬得他分外憔悴。    林青雩先是一愣,紧接着宽慰道:“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问题。”    次人格做的事情和主人格没关系,要是这点都分不清,她也不用在组织里干了。    “但确实是我给你带来了伤害。”    “真的没关系······”林青雩急忙说。“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我只是在尽本分。”    我让她感到为难了,陆寒江作出判断。    他苦笑着开口:“请问你明晚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顿饭,作为赔罪。”    “这个,可能没空吧。”林青雩敷衍着。比起和陆寒江一起吃饭,还是自己躺床上玩手机舒服。待在虚拟世界的这段日子着实太压抑了,她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放松一下,至少不想再见到这张无数次想要弄死自己的脸。    “好,那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再约。请一定要我有个赔罪的机会。”    他这话说的很漂亮,漂亮到林青雩都不大好意思回绝了。    另一个陆寒江也是这样。    林青雩还记得在第一次治疗时,每当虚拟世界中的次人格失控后,都会小心翼翼地凑到她面前道歉。他那含着水似的眼眸藏着款款深情,声线柔软,颤颤地说对不起她,说刚才的一切都是意外。不管林青雩愿不愿意,他都会强行将她拥在怀中,反复地呢喃着:“我爱你,我只是害怕失去你。”    他的忏悔比诗都要好听。    心软,是大多数遭受家庭暴力的人的共性。而当林青雩真的陷入此种境地时,才知道多么难以摆脱。    所以到了现在,不管他话说的有多好听,她都能自觉屏蔽。    “我只是想赔罪,”陆寒江补了一句。    他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林青雩也不好意思再拒绝,只得先应道:“那好吧,我们下次再约。”    “好,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林青雩回绝了陆寒江的好意。“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陆寒江收回迈出的右脚,道:“好,你注意休息。”    他站在原处,目送林青雩离开,瞧着她的身影湮灭在视野中。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笑。    “绑她走?你到现在都还没意识到这是最行不通的方法吗?”陆寒江嘴角噙着嘲讽的笑。不知是冲谁呢喃的这一句。    即刻便消散了。    林青雩在家里足足蹲了两天,一个人做饭、吃饭,读书,看剧,开着空调裹棉被。    第三天,江溪忽得发消息来,约林青雩出门吃饭。    紧跟着文森特也发消息,说让她记得后天去他那儿做身体检查。    最后是陆寒江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有空。    “后天应该有空。”林青雩回复。    “那后天晚上吧,我来接你。”陆寒江的声音透过手机传来,有一股琢磨不出的强势。    早点吃完早点结束,林青雩不由叹气。    她哭丧着离开柔软的床榻,从衣柜里扯了件湖色洋绉裙换上,再洗脸上妆。    等见到江溪,已是下午两点。    江溪还是套着他的黑夹克,鸭舌帽压在头顶,挡住初秋仍炽热的日光。瘦高的身影拉出长长的影子,似是一棵老树伫立在街边。他的左耳塞着蓝牙耳机,应该是在听歌,右手端着手机,大拇指在屏幕上滑动,时不时地抬头张望着四周,等着林青雩来。    “老大!”    “来了。”江溪摁灭屏幕,塞进裤兜。“我带你去吃午饭。”    “这都两点了,还吃午饭啊。撑死了一起去喝下午茶。”林青雩走近他,笑道。    “那就下午茶。”江溪低头掏出手机,道,“我搜一下哪里能喝下午茶。”    “老大,我真是服了你了。”林青雩说着,抬手拍了拍江溪的手臂。“随便找个地方坐吧,我看前面就有个甜品店。”    “哦,那听你的。”    林青雩刚想迈开步子同江溪去咖啡店,却又突然卡机似的顿住脚步,警觉地环顾四周。    “你怎么了?”江溪问。    “没什么。”林青雩微微抿唇。    她刚刚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    两人在甜品店坐下。林青雩点了一杯白桃乌龙茶奶盖和一份芝士蛋糕,江溪则拿了杯美式咖啡。    他俩面对面坐着,隔着一张方形木桌。甜品店里放着叫不出名字的法语歌,女歌手的嗓音似是喝了葡萄酒,沙哑地性感。配着芝士蛋糕一起送来的勺子是樱花状的,长长的柄,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呈现出玫瑰金色。    “怎么想起突然约我吃饭了。”林青雩问。    “文森特说我作为老大应该要向你表达一下谢意。”江溪说。“我觉得他的提议很有道理,你为这个任务真的牺牲了很多。”    林青雩捏着勺子,将它戳入凝冻的奶酪。    第一次进入倒是谈不上什么牺牲,主要是第二次。第二次被强制带出虚拟世界后,林青雩不得不接受了长达两个星期的心理治疗,才从陆寒江次人格带来的阴影中走出来。    他是个十足的疯子,危险并冷静。    林青雩长叹一声,看着江溪说:“老大,我和你说心里话。这是第三次失败了,对于治愈陆寒江我也不是很看重了。倒不是说我不想治愈他,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没那么看重了,你晓得吧。”    江溪颔首。    “老大,你看。我是组织的成员,我受过良好的教育,我懂那么多的理论知识。陆寒江做出的行为我大半都能猜到他的目的。不论他是想隔绝我与外界的联系,让我孤立无援,还是想用经济控制来削弱我的意志,又或是想打击我,让我对自身产生怀疑,所有的一切,我都能看出来······哪怕我丧失了记忆,但我的潜意识自始至终都在告诉我陆寒江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但当我真的陷入这样的关系时,我却无力挣脱,这不是看出了对方的行为动机就能解决的事。”    林青雩不自主地用勺子敲了两下白瓷盘的边缘,似是作为配乐正应和着她的话语。    “就拿这次做例子。陆寒江拿我母亲威胁我,让我不敢和外界交流,而不和外界交流是为了让我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经济控制又和孤立无援联系在一起,当我整日被关在那栋别墅里,当然会失去生存能力。老大,我清楚陆寒江肚子里打着什么算盘,但我没办法去突破,这才是最要命的。”    “像我这种勉勉强强能被判定为知识分子或是精英女性的人,逃离一个疯狂的男人和一段近乎是被家暴的婚姻尚且要脱一层皮,更别提那些没什么文化知识、不知法律和自我意识为何物的女性了。”    “老大,你说,她们该怎么办啊······她们能怎么办啊······”    林青雩说完,五味杂陈。    空气一时陷入沉寂。    在这个世界上,许多被家暴女性向社会求助无效。    三姑六婆会聚在一起喋喋不休地劝说着被虐待的女性——“你男人很爱你,他只是有一点孩子气”,“你要用爱包容他,夫妻在一起过日子哪能不吵架”,“我看你也没受什么伤”。    应履行正义的暴力机关出于传统的劝和不劝分的思想,会说这是一场普通的家庭纠纷,并建议受害者与施暴者“好好谈谈”。    而大部分被家暴者则会收到实施家暴方恶狠狠地威胁:你要是敢报警或者说出去,我就杀了你,包括你的父母!受害者都十分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并且,施暴者真的会这样做。    离开一段受虐关系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般简单。    “你说的没错。”江溪深深望着林青雩。“但这正是我们在做这些事的目的。”——努力通过实验和模拟来找到一条帮助她们的出路。    他接着说:“其实陆寒江这一种比较少见。当然,我是说他的第二人格。他不是简单的暴力威胁,靠殴打你来发泄情绪或是达到控制的目的。他的蓄谋性很强。”    林青雩说:“是,我跟他交手三次,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预谋囚禁我的。”    “所以才需要耗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去实验。”江溪吹开咖啡杯上环绕的热气。“如果是仅是暴力威胁,有公安介入还算比较好办。”    “可越是底层的事,越是像腐肉一般被死死藏在角落。能够简单的解决,但关键是究竟谁去管呢?”林青雩眉宇间流出一丝落寞。    “这不是我们能改变的。青雩,你不是神,你救不了苍生。”江溪冷声道。“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解决陆寒江。”    林青雩手边装有冰镇奶盖的玻璃杯爬上了细细的水珠,顺着圆弧形的杯壁缓慢下滑,四方的冰块悄然溶解。    她抽出米色的餐巾纸擦去桌上的水渍,问:“第四次模拟什么时候开始?”    “再缓几天吧,我怕你精神受不了。”    “其实也还好。”林青雩应着。    她低垂着眼眸,睫毛似是鸟羽覆盖在白瓷般的脸颊,轻轻说:“老大······其实我们在走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我们谁也不知道到底要失败多少回才能治愈陆寒江,或是找到一条出路。”    “就算是失败一万次,我们也要走下去。”江溪道,声音平静。    这是他作为一名理想主义者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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